「你知道嗎,對方是個離過婚的女人,年紀也比城崎大四、五歲,長得也實在不能說是美人,名叫浪江,個性老實大概是她唯一的優點吧。她身體又有病,因為生不出孩子,所以之前的先生才跟她離婚。」
「可是城崎先生是第一次結婚吧?」
「是呀。」
「他們是戀愛結婚的嗎?」
「怎麼可能!」老人搖搖手說。「這件婚事是城崎先生的上司提出來的,那個大學庶務課的課長也住這附近,應該是住在池端七軒町吧。」
「所以城崎先生是在上司的推薦下心不甘情不願答應的嗎?」
「才不是呢。」老人笑著說。「對這樁婚事熱衷的人反而是城崎先生。」
「為什麼?對方的條件那麼差。」
「就是人家說的財迷心竅吧!對方的父親是光陽學園的理事長,當時的光陽中學雖然不大,但城崎先生好像接受了將來交給他經營的條件。」
原來如此,檢察官點著頭。這就是城崎達也異常快速晉陞的理由啊他經營私立學校的夢想團結婚而實現了。學制改革是在昭和二十二年,自此光陽中學升格為高中。自從他就任校長以來,學校的發展突飛猛進。每當看到水道橋的圓形教室時,城崎心裡一定有種仰望夢中殿堂的感覺,一切都按照他的計畫進行。
想到這裡,檢察官不禁突發奇想:城崎的計畫到此結束了嗎?他該不會又開始偷偷思考下一個計畫了吧?
「他的這個太太,」檢察官問。「是因為車禍過世的嗎?」
「是的。」
「地點是?」
「上野。」
「什麼時候發生的''」
「二十四年吧。正好是我兒子娶媳婦的那一年……」
「肇事者是什麼樣的人?」
「是個叫什麼來著的外國人呀。」
「外國人?」
「就是當時外國派駐的軍人嘛。她正穿越馬路就突然發生車禍了。對方喝醉了,聽說車裡還有日本妓女,在一旁有說有笑的——真是個討厭的時代呀,實在……」
檢察官沉默地點點頭。對當時的偵查單位來說,和外國駐軍的交涉是一種禁忌。那是一段屈辱的歷史。不過這一點也證明城崎前妻浪江的死應該不是他做的。
究竟他想逃離的「過去」是什麼?城崎在害怕什麼?想抹煞什麼?供他房子住的寡婦病故提供學校讓他經營的前妻車禍過世,而這兩件死亡都與犯罪無關。
「城崎先生賣掉房子跟這件事有關嗎?」檢察官問。「換句話說,他想忘掉痛苦的回憶……」
「大概吧,」老人回答。「和這件事應該有關。不過那房子還有更不幸的事……」
「怎麼說?」
「還死了一個人,而且是從二樓被推下去的……」
老人像是要強調說話的效果一樣,話只說到一半。檢察官不禁有些心急,而像個說書的老人卻露出一副「預知詳情下回分解」的表情。
「誰?」檢察官趕緊問。「是誰被推下樓了?」
「城崎先生的媒人,也就是他的上司。這件事發生在他太太車禍前不久。」
「兇手是?」
「其實沒有什麼兇手,而是小孩子的惡作劇。一個四歲還是五歲大的小女孩,沒有父母也沒有家人,據說是個戰爭孤兒,城崎先生將她帶回來,打算收養她。結果那孩子卻犯下這麼大的過失……」
女孩到城崎家是他結婚一年後的事,而且很明顯地是在浪江的同意下才這麼做,只是不知道浪江是否真的拿她當親生女兒對待,倒是她接受事實後曾經笑著跟鄰居說「誰叫我是這樣的身子呢」,有種不得不然的死心。總之城崎夫婦是模範父母。似乎達也跟小孩相處的時光比和妻子在一起要快樂許步。
那起意外發生在一個月後。
當時城崎家二樓正在改建,將和室改成西式房間,並加蓋陽台,說是要讓身體虛弱的太太在那裡做日光浴。城崎家本來就蓋在石砌的高牆上,從下面石階向上看,凸出來的陽台位置顯得相當高,和石階垂直的距離幾乎有普通人家的三層樓高。
就在改建大致完工時,城崎邀請他的上司,也就是他的媒人庶務課長夫婦前來,其他還邀請應召前的上司會計課長。
改建落成的慶祝晚宴是在新的西式房間舉行。酒過一巡後,城崎邀請庶務課長和會計課長到陽台參觀。站在高處的時候,一起抬頭觀看,人們似乎更喜歡俯瞰。兩位課長戰戰兢兢地站在陽台邊,之所以戰戰兢兢是有原因的,因為陽台的扶手做得很低,城崎指著排放的一堆銅管說明那一部分還未完工。
「你們可要小心呀。」城崎說完後回到房裡,兩位課長則留在原地眺望眼前的街景和遠處風光。這時庶務課長的太太跟城崎前妻正在房裡聊天。
悲劇就在那一瞬間發生。跑到陽台的女孩「哇」地大叫一聲撞上了庶務課長的腰部。扶手太低成了不幸事件的肇禍原因。庶務課長上半身前傾,腳步不穩的他就這樣倒栽蔥地墜落了。當驚叫聲停止後,陽台上只剩一臉蒼白的會計課長和小女孩站在那裡。頭部撞擊到下面石階的課長當場死亡。
「那女孩,」老人說。「當時沒有人注意到她在哪裡。就一個小孩子的想法,她只是想嚇嚇對方開開玩笑吧。」
「結果那孩子怎麼了?」
「城崎先生將她送回去。應該是專門撫養那種小孩的收容所或孤兒院之類的地方吧。」
「地點是?」
「說是在中野那一帶吧……」
「對小孩沒有任何的處罰嗎?」
「沒有。雖然警方也來調查了,但畢竟只是個四、五歲大的小孩嘛,而且她又沒有惡意,完全是意外。可是你知道嗎,聽說城崎先生狠狠地揍了那孩子一頓。真是可憐呀,那孩子嚇得一句話都不敢說。是個叫俊子的乖巧女孩。」
「啊!」檢察官的嘴裡冒出一聲驚叫。
「麻煩,」檢察官從口袋掏出照片說道。「請看一下。這是十三年前的照片,你認得她嗎?」
「哎呀,這就是俊子啊。」
始終坐在兩人中間沒有開口的老太太探出身子說:「的確是,拍得真好呀。那孩子眼睛好大,臉蛋又修長。那時候她經常來我們家玩呢。」
「另一個女人是誰呢?」
「這個嘛……」
當這一對老夫婦還在思索這個問題時,檢察官又提出另一個疑問:「你還記得在城崎家過世的那個庶務課長的名字嗎?」
「我記得……」老人一副陷入沉思的眼神。「好像是藤崎先生還是藤山先生吧……」
「是藤澤先生才對。」他的妻子在一旁糾正道。
「是嗎?」
「沒錯啦,城崎太太不是來家裡提過好幾次嗎?說很對不起過世的藤澤課長的太太和小孩……」
「他有家人嗎?」檢察官問。「現在還住在池端嗎?」
「沒有。」這一次是老人回答。「聽說很快就搬回家鄉了。城崎太太會那麼說也是因為知道他們的情況,好像是有一個男孩吧。」
「她的家鄉在哪裡?」
「聽說是埼玉縣……」
檢察官突然覺得自己的臉頰在那一瞬間抽動了一下。當記憶里的人名和地名串連在一起時,檢察官清楚地看見腦海中浮現出一個人的身影。檢察官沒有忘記文化人名簿的文字記載。
宇月悠一(藤澤廣夫),昭和十一年生,埼玉縣……
檢察官向香煙鋪的老夫婦道謝後,走出了小巷。石階道通往御徒町,但檢察官決定再往上爬。
越是遠離人群,檢察官就覺得往城崎達也的過去邁進一步。不僅是內心的感覺如此,現實中檢察官的身體也逐漸走向城崎的家。老人告訴他的公司宿舍就在前面不遠處。
檢察官停下腳步。從這裡望去的夜景,燈火點綴其中。近處燈光閃耀,遠處燈火重疊交織,朦朧的暗夜己逐漸暈散開來。
這棟宿舍看來是新蓋的,只有石砌的高牆被保留下來。不管住在裡面的人是生是死,石頭一直屹立在那裡,始終保持著無機物冷酷的樣貌。
檢察官面對這種想當然耳的現象卻突發感慨,實在是因為過去住在這裡的城崎達也身邊有過太多的「死亡」。
宇野美佐子——因戰禍而死(被炸?)宇野夏江——病死(心臟衰弱?)藤澤課長——意外身故(俊子的惡作劇?)城崎浪江——車禍(外國人,過失?)而且毫無疑問地城崎達也因為這些死亡實現了夢想;四個人的死在某些意義上似乎都帶給他好處。
美佐子和夏江的死留給他一間房子,浪江的死留給他學校和自由,那麼藤澤課長的死留給他什麼呢?他所急欲逃避的「過去」跟這四個人的死亡又有什麼關聯呢?
唯一能夠想到的是,他死前身上帶著俊子的照片,換句話說,命案跟藤澤課長的死應該不會沒有關聯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