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屍體的過往 4

他立刻就看到了香煙鋪。一個肥胖、紅臉的老人坐在店裡,露出百無聊賴的神情。檢察官走上前時,心想好像有個說單口相聲的人五官也長這樣。

「歡迎光臨!」老人大聲招呼。

「一包和平煙。」檢察官不禁被對方的熱情感染了。

趁著老人找錢的時候,檢察官將遞過來的香煙點燃了。

「請問您知道以前住在這附近的城崎先生嗎?」

「知道呀。」

「他家離這裡很近嗎?」

「沒錯。往天神廟的石階路一直走,右邊會有一片很高的石砌圍牆,那裡以前就是城崎先生的家,現在已經改建成公司宿舍。」

「事實上,」檢察官換成正式的口吻說。「我想請教關於那位城崎先生的事,我聽說您對這附近的事情很熟悉。」

「哪裡哪裡。」老人笑著露出一嘴白得發亮的牙齒,大概是假牙吧。然後出其不意地盯著檢察官的臉說:「也就是說為了報上登的那個案件羅……」

「是的。」檢察官遞出名片。「我想儘可能詳細知道城崎先生以前在這裡的情況和他前妻當時死亡的情形。」

「辛苦你了。來,請這裡坐下再說。」老人鄭重地點頭致意,並對屋裡大喊:「喂,老太婆,送茶出來。」

檢察官走進狹小的店裡。一坐在上門處的階梯口時,老人已經好整以暇地端坐在檢察官面前。檢察官這才想起來,原來是跟謠曲家金馬長得很像,而且老人還讓他聯想到古時候「隱居在大雜院里的耆老」。

這個明治時代出生的老人家吊然多聞,又擅於說故事。

切通町的坡道中央,住著一位姓宇野的男人,他在農林省服務了很長的時間,但不知道職位是什麼。他的妻子叫夏江,兩人育有一女。一家三口的日子過得不算富裕,但給人小康之家的安定感。

宇野在辦公室上班,因為腦溢血猝死是在昭和十四年的一月,那一天他的妻子夏江在家裡收聽大相撲春季賽的實況轉播。當同事到家裡通知噩耗時,體育記者正以興奮的口吻報出號稱不敗的橫綱雙葉山落敗了。夏江就在收音機傳出的喧鬧聲中,聽到丈夫的死訊。

不久宇野家的二樓貼出招租紙條,很快便有人來租房子,是個年輕男人。夏江對青年老實誠懇的態度頗有好感。那個年輕人自稱是城崎達也,服務於東京中央商科大學的會計課。

隔天二樓的招租紙條便被撕掉了,自此窗口開始出現青年的身影。

「所以,」檢察官比對了自己的紀錄和老人說的往事後提問。「城崎先生一開始只是租屋的房客羅?」

「沒錯。固然宇野家自從先生過世後,也必須開始擔心生活上的收支,但家裡畢竟只剩母女兩人,這種做法多少有些不太適當吧。」

香煙鋪的老闆正要接著往下說時,一位端著茶具的嬌小老太太從裡面出來向檢察官點頭致意。

「這是我們家老太婆。」老人介紹說道。「這一位是檢察官。為了被殺害的城崎先生的事來這邊調查,你可別到附近去大嘴巴亂說喲!」

「我知道啦。來,檢察官,請用茶……」老太太送上茶後也坐在一旁。看來她對殺人案很有興趣。

「說到哪了……」老人拿起茶杯潤了一下喉嚨,那動作就像唱謠曲的人一樣。檢察官隨即想起離這不遠的上野有傳統劇場,老人或許常去那裡聽戲吧。

城崎達也是個好得沒話說的房客,不喝酒也不抽煙,晚上晚睡是為了讀書。他有時也幫真江的女兒溫習功課,有時也會不厭其煩地聽夏江嘮叨抱怨。

他不只是房客,看起來就像是一家人。連外人都不免有這種印象,那或許也是夏江內心的希望吧。

她暗自勾畫下半生的藍圖。城崎達也的存在,對她老年的人生依靠有著絕對的必要。

夏江將這個想法說出來是在這三個人圍著餐桌慶祝女兒生日的一個晚上。沒有喝酒的生日晚會很快便結束了。在收音機輕柔的音樂聲中,夏江低喃般地吐露心聲。

「這樣子一起生活,我們早就沒有將城崎先生當外人看。這孩子已經是女校的五年級生了,我希望城崎先生能夠接納我們。」

她話說到一半女兒便起身離開,女兒的腳步聲在拉上紙門後便於走廊上停住了。夏江含笑地看著女兒離去。

「美佐子也很希望是城崎先生……」

站在走廊的女兒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城崎身處緊張的氣氛中,斷然拒絕說道:「我還不打算結婚,而且對未來還有些期待。我在鄉下當過兩年代課老師,打算取得正式的資格成為教育家,這就是我來東京的目的。雖然畢業了,卻沒有老師的缺,只好先在這所大學當職員。我目前正在準備中級職員的鑒定考。其實我最大的希望是有經費能夠創校經營。我希望創立一個能夠實現我對教育的夢想、能夠自由經營的學校——我一定要創辦一個有特色又優秀的學園!」

夏江不禁嘆了一口氣。男人的野心和女人小小的願望,這之間的落差太大了。那一夜夏江聽見女兒躲在被窩裡的嗚咽聲。

「哭什麼哭,真是丟臉!」她罵了女兒,但自己也流下一些眼淚。黎明時,她夢見了死去的丈夫。

城崎達也應召出征是在昭和十八年。夏江當時也哭了,女兒則咬著嘴唇鐵著一張臉。

「你寄放在這裡的東西我會好好保管的。」

夏江祈禱城崎能夠平安歸來,每天都上樓打掃。坐在人去樓空的房間時,她總覺得失魂落魄的。

隨著戰況的激烈,城崎音訊杳然。

「他還活著嗎……」

對於夏江的疑問,女兒總是冷冷地反駁:「沒有陣亡通知,就表示還活著。」

在飛機工廠工作的美佐子,皮膚變得十分粗糙,指甲上總是沾有油漬。夏江不忍正視那樣的女兒。

昭和二十年三月九日,美佐子夜宿位於深川的工廠,但這並非出於自願,而她過去也有過幾次這種外宿。由於工廠承包飛機零件的製作,常常會有「上級」前來視察,因此工廠必然會設宴招待,負責陪酒的就是美佐子和其他幾名被挑上的女工。基本上這項任務跟原來的工作毫無關係。結果那一晚的外宿奪去了美佐子的生命,或許這麼說太誇張了,反正就是她被空襲警報驚醒時,東京己陷入一片火海。天空赤燃,熱風爬過地面,眼前儘是火紅的景象。當黎明到來時,夏江接獲了女兒的死訊。

她只是墜入絕望的深淵,悲傷倒是沒有太快襲來。夏江梳下眼淚是在她從美佐子的抽屜找到一張用紙包著城崎達也的照片時。她將照片供在佛龕上,一副認定城崎達也為國捐軀了。

(也許他們兩人會在天國結合吧。)她平靜地聽著戰爭結束的報導。在戰後的通貨膨脹中,未亡人的家當逐漸縮減了,她經常跟鄰居透露隨時都可以死……

「就在這個時候,」香煙鋪的老人接著說。「城崎先生悄悄地回來了。」

檢察官看了一下筆記本說:「是昭和二十一年二月吧。」

「嗯,應該是那個時候沒錯。夏江原以為他死了,畢竟一個人過日子也開始覺得心慌,所以地當然很高興羅。加上對方也是沒有家庭的人,簡直就像自己兒子生還一樣地高興……」

夏江靠在城崎懷裡,這時她內心世界裡有些部分開始崩潰了。那是過去堆積在她心中如石塊般沉重的絕望、悲傷與憤恨。

「你不可以再走了,你要永遠留在這個家裡。」

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夏江將臉埋在對方的腿上,雙手順著達也瘦弱的身軀往上撫摸,抱住了他的腰。那不是擁抱,而是死命抓著不放的姿勢。在長年缺乏色彩的歲月里,夏江早己忘了自己是女人。當達也推開她的身體時,夏江掩面痛哭。

「你去娶個好女人,永遠住在這裡吧,就把這裡當是你的家吧!」

沒有人知道達也當初是怎麼回應的。

他回到大學復職,跟過去一樣做個老實的上班族後,夏江開始會笑了,一種充滿女人味的笑聲。石砌高牆的屋子,每天都充滿了陽光。從二樓窗口看到的兩人身影就像親生母子一樣和樂。

這樣的夏江卻突然過世了。人們或許覺得突然,但可能是戰後糧食不足等情況,耗損了未亡人的身體吧。那時離達也生還剛好經過半年的時間。根據正式的遺書,那間房子贈與達也。

「死困是?」檢察官打斷老人的話提問。「夏江是病死的嗎?」

「沒錯。」

「什麼病?」

「嗯……我聽說是心臟衰弱吧。」

「那是醫生診斷的嗎?」

「是的。也沒什麼好懷疑的,達也也出席了葬禮……」

沒辦法確定這一點,檢察官有些失望。因為此時檢察官閃過一個念頭:夏江的死會不會是出於達也的計畫呢?如今這段「過去」復仇未了?

可是這樣的推理有些牽強。假設達也真的殺死了夏江,他也不會因此遭到任何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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