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移居鄴城,曹操邁出代漢自立的第一步 無法回頭

曹操邁下馬車,只望了一眼那僻靜的院落便覺心曠神怡。沒想到鄴城附近還有這麼小巧精緻的地方,既樸素又不失典雅,蔥鬱的籬笆、高大的桑榆、古樸的井台,還有草叢間那幾朵不知名的小花,一切都符合丁氏的喜好,看來卞秉、丁斐果真沒少費心思。

當朝司空接鬧彆扭的老婆回家,這等事恐怕還是開天闢地以來的頭一遭,自然不能嚷出去惹人恥笑。故而曹操只乘了一駕普通的馬車,連親兵衛士都沒帶,只有許褚趕車,卞秉、丁斐騎馬相隨。

卞秉攙姐夫下了車,指著這院子道:「此處原本是審家的一處莊子,如今院牆已經扒了,附近的田地也分了,只留了幾處院落。您放心,現在住的都是府里的家奴僕婦,一來跟著主公這麼多年給大夥添點兒產業,二來正好伺候夫人起居。」

曹操滿意地點了點頭,走上前伸手欲推柴扉,又頓住了,回頭道:「這院子里的人……」

卞秉又搶著答道:「僕人早叫我打發回家了,這會兒只有夫人一人,姐夫只管進去。」什麼時候叫主公、什麼時候叫姐夫,卞秉已掌握得爐火純青。

「嗯。」曹操怕他們偷聽私房話,拂袖道,「你們且往後站。」

「諾。」卞丁二人忍著笑退了幾大步,連許褚也牽著馬車向外移了移。曹操這才推門進院,明知沒人敢跟進來,卻還是順手把門帶上,夫妻相會搞得像做賊一樣——說來說去還是放不下這張臉。

這個院子十分簡單,左右有幾間小房似乎是廚下和僕人們住的,正房的門敞著,可以依稀看見房裡的情形。丁氏就背對著大門坐著,手裡頃刻不停地忙著,傳來吱扭吱扭的聲響,她又在織布了——織機是她唯一的夥伴,自進了曹家的門,她便整日忙針織女紅,就好像家裡要靠這營生過日子似的。曹昂死後她更是把織機當成了命根子,一天也說不了幾句話。即便到了這裡,她還在織,真不曉得她織那麼多布、綉那麼多香囊都是給誰用的。

曹操躡手躡腳邁進房門,這才看清楚妻子——頭髮已經全白了,穿著一襲粗布釵裙,單看這背影簡直就是一個鄉下村婦。頃刻間,曹操悲從中來,傷感一陣陣往上涌。路上他還在料想丁氏見到他會是何等表現,是愧疚還是倨傲?現在看來誰對誰錯早已不重要了,彼此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還有什麼兒女情長。還是解了心結,平平穩穩的過日子吧。他突然開始害怕面對丁氏的臉,不知那張雖不漂亮卻曾經年輕的臉現在已蒼老成什麼樣。

丁氏早知道曹操要來,這會兒窸窸窣窣聽得有人摸進房裡,已猜到是誰。但她既沒說話也沒回頭,只是手裡停了片刻,便又吱扭吱扭地推起了織機。

曹操在她背後站著,醞釀了好半天也不知該怎麼開口,最後只好輕輕咳了兩聲,覥著老臉低聲道:「我來了……」

吱扭吱扭……吱扭吱扭……

「你還好吧?」

吱扭吱扭……吱扭吱扭……

莫說叫他坐下說幾句親近話,丁氏連頭都不回一下,硬是把這個身份高貴的丈夫生生晾在了那裡。曹操見她倔強之性絲毫未改,心頭便有幾分不滿,可環視屋中,只有幾件古樸的几案和擺設,連個妝奩盒子都沒有,又打心眼裡可憐她——將就了吧,把年輕時說甜言蜜語的本事拿出來,拉下臉繼續哄吧。

「年初咱昂兒的祭日,我正在并州打仗,也脫不開身,就叫丕兒他們在府里設靈位拜祭了。」死去的兒子是丁氏唯一記掛的,曹操拿兒子說事,希望能勾她說話。哪知丁氏還是不理不睬,便又接著道,「咱昂兒若還在,今年也快三十了。我可能是老了,近來做夢總夢見咱兒子,要是他還在,我父子並轡而行縱橫天下該有多好啊!」這倒是句真心實意的話,「如今河北大局雖定,青州卻還有些亂子,遼東公孫康趁火打劫意欲搶佔沿海之地。若有咱昂兒在,大可命他提一支勁旅替老夫蕩平賊寇,我便可以放心出關根除袁尚之患,待大功告成我父子合兵一處揮師南下……」

曹操痴痴地說了半天,才意識到這不是跟諸將商討戰事,趕緊住了口,又往丁氏身前湊了兩步:「我知你不喜紛擾,此處山清水秀又沒有那麼多的達官顯貴,你喜歡嗎?前幾天環兒她們還說起你,大夥都說你好,孩子們也很念你的好……」說著話曹操試探地伸出一隻手搭在她肩膀上。

丁氏雖沒有抗拒,卻仍舊低頭推著織機。

「咱回家吧,都一把年紀了,這麼不即不離的,像什麼樣子?」曹操輕輕撫摸著她的脊背,眼見她還是沒有任何反應,軟磨硬泡道,「算我錯了,我不該轟你走,為夫向你賠禮還不行嗎?聽見沒有啊?難道我不休你你卻要休我?真要與我斷絕夫妻情分?」

吱扭吱扭……吱扭吱扭……

丁氏頭也不抬一下,手底下機械地忙著活,彷彿對一切都漠不關心。曹操獃獃望了她半晌——妻子也太執拗了,或許昂兒之死對她的傷害太深,或許是那日我打了她因而懷恨在心,或許這女人還有許多無法理解的心結打不開。該怎麼辦呢?算了吧,再讓她想些日子,興許過個一年半載她就想回家了吧。

曹操還抱著一絲僥倖,拍拍她肩頭道:「你不理我,我可要走了。過幾天再看你,你再好好想想。」說罷一步三回頭地往外蹭,希望她能開口挽留,可是直走到門邊,丁氏還是沒有反應,曹操只得長嘆一聲,出門而去。

「曹阿瞞……」

曹操忽然又聽到丁氏的呼喚,踏出門檻的腳又收了回來。那闊別已久的聲音,是在他未得志之時安慰他度過無數個哀怨之夜的聲音啊!

「你、你肯跟我回去嗎?」曹操聲音顫巍巍的,臉上洋溢著興奮,簡直就像是抓到了糖的孩子。若說他還愛著丁氏似乎太違心了,但那感情卻是共歷患難超越一切的親切和依戀。

丁氏並沒有回過頭來,但手中的織機已經停下,似乎屏住呼吸在下很大的決心。

「怎麼樣?跟我回家吧!咱們好好過日子……」曹操覺得只要再加把力氣,一定可以把她領回家。

但丁氏沒有答覆,就這麼背對丈夫呆坐了好久,忽然慢吞吞道:「你以後不要再來了。」

「為什麼?」雖然是夏日,曹操卻從頭頂冷到了腳底。他霎時間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彷彿心底的某種東西被掏空了,一切都喪失了似的。此刻再沒有什麼當朝權臣的尊嚴了,他不由自主地懇求道:「不行!你要跟我走!你必須跟我走!你是我妻子啊……我、我從今以後一定對你好!」說著話曹操搶步上前抓住丁氏的臂膀,「你打我!你打我啊!要不你罵我,你出出氣啊!我從今後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我今後……」

「算了吧!」丁氏掙開他,口氣冷得像冰一樣,「你別再跟我賭咒發誓了,我不會再到你家去。」

「你說什麼……」曹操愕然呆立,「為什麼?」

丁氏渾身顫抖,連頭也都不抬一下:「為什麼?因為我聽夠了你的謊話!我不會再相信你了。」她頓了頓,一字一句,咬牙切齒,「不單單是我,普天之下還有人相信你曹阿瞞說的話嗎?」

曹操一陣眩暈,連連倒退幾步,伸手扶住門框才沒有摔倒,丁氏此言猶如一記重鎚,把他擊得體無完膚,五臟六腑都碎了。連他自己都記不清自己承諾過多少次要好好對待妻子的,可那些信誓旦旦的話真的兌現了嗎?丁氏已經不想再繼續下去了。

吱扭吱扭……吱扭吱扭……

織機再次響起,丁氏又開始織布了,是那麼決然那麼專註,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什麼人都沒來過一樣。只有失魂落魄、打了敗仗般的曹孟德呆立在那裡。此時此刻他不是什麼當朝權臣,也不是什麼神威赫赫的將軍,只是一個被妻子拋棄了的可憐蟲。他的腦子裡一片空白,恍恍惚惚踱至院中,在炎炎烈日下站著,彷彿是想讓驕陽驅走心底泛起的寒意……

卞秉、丁斐就在籬笆外,雖然聽不到裡面說些什麼,可卻能隱約看見其中情形。這時節正是熱的時候,誰走在外面都尋陰涼,可曹操卻頂著太陽在院里站著。二人見此情景已猜到丁氏不肯回去,倒有心進去勸曹操幾句,可沒他發話又不敢,兩口子的事兒外人怎好跟著瞎摻和呀。

約摸過了一刻工夫,曹操才踩著雲朵般開門出來,臉色白得像紙一般,看那沒精打採的神情,彷彿轉眼間老了十歲。丁斐這才敢上前攙扶:「夫人還不肯回去?她就是脾氣太倔,您莫要掛心,改天我叫內子來勸勸她……」

曹操根本沒聽見丁斐說什麼,顫巍巍回到車上,歪著身子悶坐良久才低聲道:「她不願再跟著我了,我看也不必強求……你去跟她商量商量怎麼辦,她若還想嫁人,找個好人家把她嫁了,若是想回鄉,我多出財帛送她回譙縣養老。」

丁斐萬沒料到費盡心思竟換來這麼個結局,心中暗暗叫苦——說的真輕巧,你曹孟德的女人改嫁,天下哪個男人敢要啊?都年過半百了還被休回家,還有何臉面見家鄉父老?她哪也去不了,這輩子就算毀啦……丁斐心裡這麼想,嘴上卻不敢說,只支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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