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曹操哭袁紹,贏得鄴城眾人歸心 狸貓哭鼠

曹操確實有自己的辦法,而且是其他人猜不到的辦法。三日之後鄴城附近的壕溝,死屍已處理妥當,內外吏民也基本安定下來,曹操突然下令,要帶領所有部下以及袁氏舊屬拜祭袁紹陵墓——勝利者給失敗的敵人上墳,這可真是世間奇聞!

袁紹之墓(現名「前高龍華古墓」,在今河北省滄州市)就在鄴城西北十六里處,由於他門第顯赫,去世時家業未敗,所以這座陵墓修得格外雄偉。封土又長又寬,高三丈有餘,跟座小山似的,周匝松柏森然,神道兩側塑了不少翁仲、石獸,甚是莊嚴氣派,不過對於臣子而言,這規模似乎有些逾制了。

曹操今天特意穿了身素服,還換乘了一騎白馬。至於曹營掾屬和河北臣僚,全是一色孝服步行相隨,就連護衛的軍兵都得系條孝帶,隊伍洋洋洒洒拉開一里多地,放眼望去滿目皆白。有人舉著招魂幡,有人捧著香鼎供果,還有樂工唱起弔喪之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哀慟之氣感天動地,加之蕭索秋風卷著枯葉紛紛飄過,簡直像是給袁紹重新發喪。

拜祭儀式曹操早就擬好了,他的部屬一律在西側列隊,讓出東道主位置給河北臣僚,袁紹遺孀劉氏帶著諸女眷跪在封土謝禮。所有人各就各位,有軍兵擺好香案,抬上牲畜果酒,崔琰、崔鈞上前把審配、田豐、逄紀、沮授乃至顏良、文丑等人的靈牌一併擺上,作為陪祭。曹操森然道:「袁本初諸子盡皆不孝,敗壞家業禍亂河北,雖生而猶死,將他們的靈位也擺上!」

劉岱、呂昭早就準備好了,聽令上前把袁譚、袁熙、袁尚連郭圖的靈位也擺在供桌上。袁氏核心死黨盡在,唯獨看著辛毗的面子少放了個辛評,這是將來要赦免的。其實袁譚名義上已經歸降,把他靈位擺上頗為不妥,但此時曹操圖窮匕首現,也沒人敢說什麼。

一應物品設擺完畢,奠酒三盞已經斟滿,曹操跳下馬來當先祭拜。他緩緩踱向供桌,右邊看去,崔琰、崔鈞、荀諶等滿面哀容如喪考妣;左邊再望,曹營中人大都滿面木然,甚至有人有不悅之色——這場戲不好演啊!短短几步路曹操卻走得特別慢,一邊走一邊回憶年輕時與袁紹共處的往事,怎奈他與袁紹雖曾惺惺相惜,畢竟那是太久遠的事情,遠遠掩蓋不住得勝的喜悅。他只好再去想別的,設法把平生所有痛苦委屈都調集起來,想著自己從小沒娘的可憐,想起幾位叔父的相繼而去、父親和弟弟橫遭不測、鮑信的慘死、陳宮的背叛、陣亡在宛城的典韋,還有亂箭攢身屍骨難尋的昂兒……也說不清究竟哪件事觸動了悲情,眼淚竟隨之潸然而下。

兩旁眾人瞧得分明,霎時間都驚呆了——有誰知曹操與袁紹之間還有這般真摯的情誼?

淚水滾至腮邊,他也恰好走到供桌前,信手拾起一把香,在火盆里點了,恭恭敬敬插在香鼎之中,又拿起一盞酒灑在地上,這才轉過身來向眾人朗言道:「昔日我與本初同在洛陽為官,那時皇綱不興家國危難,外有黃巾之叛,內有閹黨之患,天下名士莫不禁錮,黎民百姓苦若倒懸……」都是事先寫好的誄文,曹操這兩天理事之暇花了不少心思背誦,「袁氏一門四世三公,輔保君王燮理陰陽。本初少有志節,廣交俠義,剖肝泣血,晝夜憂勞。大將軍何進疾於閹黨,義心赫怒,故授其以督司,咨其以方略。宦官禍亂之際,本初率師闖宮,抽戈承明,虎嘯群閹,擊斬凶丑,英勇之舉,天下盡知!」

其實這番話大有粉飾,袁紹曾輔佐何進謀誅宦官是不假的,但卻行事不慎招致董卓入京,算起來實是過大於功。但人死了便須隱惡揚善,更何況曹操的目的是收買人心,自然要什麼好聽說什麼。在場的河北舊僚都也不曾把他們的主子想得如此高義,可眼見曹操眼含熱淚娓娓道來,順著這話去想,越想越覺得有道理,受困半載的恨意自然已去了兩三成。

曹操擦了擦眼淚繼續慷慨陳詞:「董卓入京霸佔朝堂,弒殺少帝誅戮太后。本初父兄併當大位,不憚一室之禍,解節出奔,創謀河外。首倡義軍,匡扶漢室,引會英雄,興師百萬,飲馬孟津,歃血漳河。可恨故冀州牧韓馥懷挾逆謀,欲專權勢,絕其軍糧,以至討賊不成。董賊肆毒,害及天下,袁隗闔門,同日並戮。鳥獸之情,猶知號乎!骨血之仇,豈能忘矣!本初以忠孝之節不能兩全,自此立誓,掃滅狼煙,復興漢室,討亂誅叛,青史揚名!故運籌帷幄,忠義相從,奪取冀州,始建宏業!」反正袁紹滅韓馥之時曹操還未與他反目,誇一誇於己也無礙,「又黃巾十萬焚燒青兗,黑山群寇為虐河北,本初東突西擋,南征北戰,兵戈所至,無不披靡!東土群賢,爭相影從,幽並烈士,盡皆響應!公孫瓚殘害劉虞,虎狼南馳,本初星夜馳騁,與其角力,冒踐霜雪,不顧險阻,歷經百戰,終克易京!所部文武,盡屬英傑,依仗天威,拓定四州!」說至此曹操又拿起第二盞酒,在袁紹陵前豪邁地一甩。

河北群僚最值得誇耀的就是輔佐袁紹建功立業時的事迹,想當年誅黃巾、敗黑山、消滅公孫瓚,誰不曾立下點兒功勞?誰不曾與袁紹同甘共苦?聽他點到此處正觸了心中最痛之處,立時號啕大作,悲慟震天。而且曹操說得明白,「所部文武,盡屬英傑」指得就是他們。既然都是豪傑,也就無所謂昨非今是,曹操的統治也就順理成章可以解釋為袁氏的延續。不知不覺間,敵對心理已去了大半。

曹操的悼念之辭說到此其實已到了最難之處,因為後面就是袁紹和他反目而戰了,誇也不是貶也不是。不過悲痛是互相傳染的,他眼見河北群僚哭得昏天黑天,也漸漸情入其中,猛然回憶起他與袁紹在胡廣喪禮上的談笑風生,回憶其拯救黨人時的種種努力,還有在何進府上共同度過的那段驚心動魄的日子……忽覺一股悲情似籠住的炭火,連綿不絕地往上涌。曹操竟不由自主地號哭道:「惜乎!惜乎!我與你本情若手足,到頭來卻勢同商參(商參,指參星和商星,二者在星空中此出彼沒。古人以此比喻彼此對交,不和睦,親友隔絕等境況),此是為何?為何!」

這句話一出唇,西邊荀攸、郭嘉等幾個心腹暗暗吃驚——不對啦!這不是事先預備的誄文,原來的內容是哀嘆袁紹背棄朝廷、從此沉淪驕縱,怎麼都不提了?

情之所至,哪還記得虛情假義的措辭?什麼奉天子尊大義,那些欺世盜名的話都讓它見鬼去吧!他轉過身凝視著袁紹的墳丘哀號著:「本初!若逢太平之世你我必為肝膽之交,可這亂世之霸主只有一個,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乃不得以而為之!你已仙去,以往仇怨一筆勾銷,今日老弟看你來啦……憶昔當年舉兵之時你對我言講『南據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眾,南向以爭天下,庶可以濟乎?』我卻道『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無所不可!』今日看來你我誰對誰錯……你循光武爺起於河北中興天下之策,本可無敵於天下,卻一意孤行藐視群雄,才有今日這般境地。只因為你狂……你狂……你狂什麼啊!」曹操擦擦眼淚,漫指東首之人,「你可知麾下群臣含辛茹苦?你可知河北黎民嗷嗷待哺?你可知你死後多少人為你盡節而亡?你為何剛愎自用不納忠言啊!」人都是看得清別人看不清自己,曹操雖然句句在理,卻忘了自己剛愎狂妄之時絲毫不遜袁紹,「本初啊,有道是知子莫若父,也怪你慮事不周立嗣不明,加之二子驕縱愚魯,致使國破家亡……我好恨吶!恨你養下這兩個敗家子!」說到此曹操已是涕淚交流,「本初……你我今生惺惺相惜可又勢同水火,老弟直言,不能放生你膝下骨肉!但我真的敬你三分,敬你先聲奪人敢為天下先,敬你不吝財貨散金如土,敬你不懼安危堅如磐石!若論這些,即便你躺在地下,我站在這裡,依舊是不如。你我恩怨乃上蒼所定,若有來世小弟願與你並轡而馳!嗚嗚嗚……本初兄……」一番肺腑之言至此而止,可謂大起大落有始有終,曹操伏在香案之上大放悲聲。

實話實說有時候比精心籌謀的語言更能打動人,河北群僚聽罷越發傷感。有的想起袁紹的知遇之恩,頓足捶胸呼天搶地;有的感於妻離子散國破家亡,幽幽咽咽肝腸寸斷;有的痛惜袁氏之敗亡,無聲抽泣黯然神傷。

劉氏夫人哭得杏眼迷離,一時哽咽扭項回頭——又見一座草廬(古人守孝之期禮法嚴格,許多人家都在墳地搭設守孝而住的簡易房子,稱為「堊室」)立於陵側。那是她親生子袁尚為亡夫守孝住過的,當初袁紹新喪之時,袁尚、袁熙在堊室中守孝,袁譚卻被軟禁在府中無法盡孝,如此區別對待兄弟安能無怨?她猛然想起袁紹臨死前那句「千萬別難為譚兒!」,到現在才明白此中深意,悔不聽亡夫之言,禍起蕭牆家敗人亡;回過頭來又見三子牌位立於供桌之上,再想見面此生無緣,除非是在黃泉。劉氏又悲又悔又氣又恨,但覺眼中牌位左右旋轉——竟哭昏在陵邊。

西邊曹營的人觸景生情也有不少哭的,不過情景所致偶然而發。許褚哭的是好兄弟典韋死得悲慘;辛毗哭的是闔家數十口冤魂;曹休哭的是母子輾轉避難千辛萬苦;國淵哭的是師尊鄭玄一代鴻儒薨于軍中;李典哭的是殺他叔父的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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