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袁紹一命嗚呼,曹操少了一個心腹大患 鄴城輓歌

曹操並不知道,就在他離開睢陽前往兗州之時,他的老朋友兼對手袁紹已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其實自從倉亭戰敗,袁紹的身體就垮了,雖然這一年裡他還強打精神調兵遣將,但那不過是被執著和高傲支撐著才沒有倒下。等到曹操退歸河南,他終於一病不起,所有的醫藥全無效力,漸漸病入膏肓……

建安七年(公元202年)五月的一天,卧病已久的袁紹突然感覺精神好了一些,渾身上下輕飄飄的,堵在胸中的那口悶氣竟也通暢了不少。身邊的姬妾、僕僮見他比平常多吃了小半碗粥都紛紛賀喜,袁紹也朝他們露出了久違的微笑。

但是笑歸笑,廣博多知的袁紹心裡很清楚,這可能就是所謂的迴光返照吧。妻子劉氏已經暗地裡命人置辦棺槨探勘墳地,三個兒子也偷偷吩咐僕人們裁製孝衣,以免大限到來之日手足無措。莫看袁紹倚在榻上動不了,但這一切他都知道。河北這片地盤是他辛辛苦苦奮鬥來的,對於這「一畝三分地」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他都十分瞭然,就像對自己的身體一樣地瞭然。

正因為袁紹能預感到自己死後將會發生什麼,所以他必須要在撒手人寰之前把一切交代明白。趁著今天精神好,他把三個兒子都打發出去,叫他們把州府、軍隊的要員都找來,還特意囑咐他們說話要客氣、禮數要做足。等兒子們都走了,又吩咐僕人為他梳洗、更衣,盡量恢複往日的儀態;甚至命人將卧房窗戶敞開,放放屋裡的藥味,絕不能熏到跟他打天下的這幫老弟兄們。

逄紀、審配、郭圖、辛評、荀諶、崔琰、陳琳等人都各自忙著,接到三位少主子的邀請,趕緊放下差事心急火燎趕了過來,大家心裡都明白,這恐怕就是最後一面了。不到半個時辰,諸人就在幕府大堂上湊齊了,在三位公子的引領下低著頭穿廊過屋,一直來到袁紹的病榻邊。

「參見大將軍。」大家齊刷刷跪倒在地,眼睛緊盯著膝下的磚縫,沒有一個人忍心抬頭看這位行將就木的主子。當初袁某人何等威嚴、何等英武、何等不可一世,現在又會是怎樣的慘淡不堪呢?

「你們抬頭……」袁紹的聲音平靜而輕柔。

眾人顫顫巍巍抬頭觀看:事實出人意料,袁紹斜靠在床榻上,臉色慘白眼窩凹陷,幾個月的煎熬身子早就瘦了下來,原本肥厚的一雙大手變得異常纖細,顫悠悠朝他們抬了抬。劉氏夫人滿面愁容坐在他身邊,親手捧著一碗水,輕輕吹著熱氣。但即便此時此刻,袁紹的髮髻仍舊梳理得整整齊齊,似乎還抹了點油,身上還穿了一件嶄新的白色綢衣。那矜持的微笑、自負的表情、肅穆的眼神與往日一般無二——袁紹畢竟是袁紹,哪怕到將死之際也要留住威嚴。

「主公……」逄紀只覺鼻子一酸,憂傷滾滾上涌,卻不敢哭出來,強忍著把眼淚化作一陣幽咽的抽泣;審配、辛評等人哪裡還忍得住,也跟著唏噓起來。

袁紹木然注視他們一會兒,微微搖頭道:「你們何必要哭呢……天下無不散之宴席,人終歸是要死的……」

一聽「死」字出口,劉氏哽咽了一聲:「夫君你別……」

袁紹不滿地瞪了妻子一眼,若不是身體不允許,他定會罵一句「男人講話,輪不到你插嘴!」但是他現在沒那麼大氣力了,只是無力地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多口,緩了緩氣接著說:「我是行將就木之人了,但是掃平狼煙統一天下之大業還要繼續,我身後之事……」

聽他這麼一說,所有人都不哭了,撩著眼珠子注視著袁紹。此時此刻傷心固然是有的,但大家都更關心繼承他位子的將會是誰,這不但關係著日後的大業,也牽扯著自己的身家利益啊!

袁紹似乎是故意在吊他們的胃口,說到這兒突然話風一轉,感慨起來:「我袁氏一族,自高祖父袁安之時就頗受皇恩,故而有四世三公之貴……拯救黎民、恢複皇統乃是我袁氏應盡之責。回想桓帝靈帝之時,寵信宦豎禁錮善類……開鴻都門學,使寒微之徒登堂入室;設西園懸秤賣官,縱容姦邪小人身居高位。倫理敗壞、綱常淪喪、世風不古,這天下焉能不亂?我少壯之時便有懲奸除惡之心,奈何天不遂人願,董卓進京群小為患,終至不可收拾……」說到這兒袁紹示意劉氏喂他一口水,吃力地咽了下去,嘆口氣接著道,「本將軍經營河北近十載,滅公孫敗黑山籠絡幽州舊部,原打算一舉克複中原。哪知奸賊曹操……」提到老對頭,袁紹的臉頰微微抽動了兩下,不過馬上又恢複常態,「曹操詭計多端,招誘我叛黨、焚毀我糧草,使我慘敗於官渡。唉……這也是天數茫茫沒辦法的事……」

諸人不禁垂下了眼瞼——何為天數茫茫沒辦法的事?分明是急功近利不納忠言,又在用兵之時遲於行、疏於備才導致的。時至今日袁紹還是顧及臉面,不肯承認失敗,甚至還因為幾句讒言把滿腹忠心的田豐給殺了,面子真就這麼重要嗎?不過到了今天這個地步,無常迫命油盡燈枯,誰是誰非已不重要了。

袁紹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抬了抬手:「顯思(袁紹三子成年,長子袁譚字顯思、次子袁熙字顯雍、三子袁尚字顯甫;另有幼子袁買,年紀尚小),你過來……」

袁譚聽父親在這個節骨眼上叫自己,料定繼承家業有望,實是心花怒放,卻故作抽泣,跪爬幾步來到榻前,拉住袁紹的手道:「父親,您有什麼事囑託孩兒?」

袁紹一改平日訓教的口吻,撫著袁譚的腦袋,和風細雨道:「我袁氏乃汝南望族,本是極為孝悌的……可是自你叔父袁公路興兵南陽,與為父公然為敵,後來又僭越自立,把咱們袁家的臉都丟盡了……人之將死其言亦善,鳥之將亡其鳴亦哀。你要記住我的話,要以袁術之事為鑒,團結兄弟厚待族人,我袁氏才復興有望……」

在場之人多是河北豪族,平日與驕橫自負的袁譚相處不睦,這會兒見他父子如此溫存,冷汗都下來了,全然沒品出袁紹這番話的弦外之音;劉氏夫人也坐不住了,端著碗的手直哆嗦。她本是袁紹續弦之妻,袁譚、袁熙乃前房所生,若不立她生的袁尚為嗣,以後她母子的日子可好受不了!

袁譚料想此事已是板上釘釘,按捺住興奮,伏在父親腿上放聲痛哭:「孩兒一定牢記父親之言……嗚嗚嗚……」

「譚兒莫哭,為父的話還沒說完呢……」袁紹出人意料地提高了嗓門,「我袁氏一族原本枝系茂盛,可恨董卓老賊把持朝政之時將你叔祖袁隗、族叔袁基滿門殺害,為父每每想起此事都悲痛難抑……聽說官渡對敵之時,那汝南酷吏滿寵又誅戮我族不少幫支子弟,我袁家是徹底衰落了。所以今日為父將你過繼給袁基,以續他那一支的後代香火。」

「啊!」袁譚聞聽此言猶如五雷轟頂,眼淚都嚇回去了,「父親您不要孩兒了嗎?」

袁紹撫著他頭緩緩道:「你胡說什麼啊……剛才為父囑託的話沒聽見嗎?要以你那不成器的叔父袁公路為鑒,團結兄弟厚待族人。過繼到那邊,你依舊是我袁家的子弟,有什麼不同呢?」

有什麼不同?繼承大將軍之位、統領四州兵馬、與曹操一爭天下,權力地位雄心壯志……全都沒指望啦!袁譚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父親只看中袁尚不看好自己。當初他受命統領青州之時,袁家在那裡的地盤只有一個縣,是他衝鋒陷陣攻城奪地,逐田楷、敗孔融、剿黃巾,辛辛苦苦為父親打下一個州的!官渡之戰更是不離父親左右,指揮軍隊鞍馬勞頓,可到頭來父親非但不傳位給他,反而要把他過繼出去。袁譚實在不能接受這樣的安排,他要據理力爭:「父親您怎……」

「別再叫我父親了。」袁紹深知袁譚的性子,今日若不把他壓制住,以後難免惹出禍來,便強打精神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瞧著他,那嚴厲的目光宛若兩把尖刀,「從現在起你就是過繼之人,要叫我叔父……叔父……」

袁譚還欲再問,卻見袁紹的眼神冷若冰霜,那父親加主公的雙重威嚴把自己滿腹怨言都頂了回去。他不能抗拒也不敢抗拒,想放聲大哭,又不知該哭父親還是哭叔父,便撒開袁紹的手伏倒在地嗚咽著。

父子之間豈能真的無情?袁紹看在眼裡痛在心頭,可還是咬著牙道:「不要哭了,多少事還指望著你們呢……你現在就去前面布置靈堂吧,弔唁賓客迎來送往之事還得由你照應。喪事過後也不必急著回青州了,就留在鄴城為你弟弟出謀劃策……去吧去吧……」說完話袁紹把眼一閉把頭一扭,再也不看他。袁譚恍如冷水澆頭,連站都站不起來了,劉氏夫人立刻招呼了幾個僕僮,生生把袁譚架了出去。

等到袁譚的嗚咽聲漸去漸遠,袁紹才慢慢睜開眼睛,這番痛心處置太過傷神,但覺五內俱焚身軀沉重,無論看誰都恍恍惚惚儘是重影,情知大限將至刻不容緩,趕緊又呼喚二兒子。

袁熙二十齣頭,相貌頗為清秀,但為人沉默寡言,多少有些懦弱。今日眼見生離死別,他眼淚都快哭幹了,哆哆嗦嗦跪倒在榻邊,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袁紹嘆了口氣,和顏悅色道:「你們兄弟三人中,熙兒你是最讓我放心的……以後要繼續遵從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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