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入江從玉嶺回來時,映翔一個人坐在客廳里。

「您回來了,今天出去得早呀。」她一見入江,趕忙站起來,到走廊里來迎他。

「這可有點兒怪呀!」入江飛快地閃過了這樣的念頭。

映翔表面上跟平常沒有什麼兩樣。

乍看起來她仍和平常一樣,用毫無拘束的態度來對待入江。但入江認為已經掌握了她的內心活動。不管她表面上怎樣,他覺察到她內心的深處有著苦惱。正在熱戀的人對對方的心理活動是十分敏感的,只要看一眼,馬上就會覺察出來。

映翔是在故作鎮靜。入江一想到這裡,對她感到無限同情起來。在她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呢?他能不能助她一臂之力呢?

入江想像著是謝世育的黑影籠罩在她的身上。

但她在極力掩飾著自己,入江覺得自己也就不必主動去詢問了。

入江連自已心中的秘密都無法向自己所愛的女性說出來,所以他雖然感覺到映翔內心裡所起的波瀾,但也毫無辦法。

「今天的天氣真好啊!」映翔用快活的聲音跟入江說。

入江知道這種快活是裝出來的,心裡感到很痛苦。

下午,入江正在房間里寫他那篇不太感興趣的、關於玉嶺摩崖佛的調查報告時,映翔走了進來。

「入江先生!」她這麼叫了一聲。她的聲音和平常很不一樣。

入江從筆記本上仰起臉,回頭望著她。

「入江先生,我有點話,你願意聽嗎?」

「嗯,我很願意。」

入江轉過身子,讓她坐在椅子上。

她的嘴角掛著笑,但她眼睛發直,坐到椅子上的動作也有點笨拙。她畢竟還是一個十九歲的姑娘,明顯地暴露出在做作上還很不擅長。

入江覺得這太可憐了。他就好象從幕後看出搭成華麗舞台的原來是一些簡陋的木料和粗草繩子,不由得產生一種凄涼的感覺。

但是,在接著的一瞬間,從映翔的口中進出一句把入江的這種微弱的傷感刮到九霄雲外的話:「你愛我嗎?」

這句話最簡潔明了不過了。它比登上望樓的颯爽英姿還要動人。

入江的嘴巴好象麻術了,一時答不出話來。他凝視著映翔望著自己的眼睛,趕忙狠狠地點了點頭。一連點了兩次、三次。

映翔也向他點了點頭,重新在椅子上坐好姿勢,說道:「前些天我跟伯父談論第三峰的傳說的時候,入江先生也聽到了我說的話吧?」

「嗯!」好不容易從入江的嗓子里出來了聲音。

「當時我說,我要是少凰的話,就跟石能結婚。理由是包選已經死了,石能還活著。我確實是這麼說的吧?」

「我記得是這麼說的。」

「那本書上說,石能是因為包選雕出了比自己更好的佛像,因而殺了包選。不過,我認為他還是為了少凰。我希望是這樣。如果不是這樣,兩個青年為什麼要特意回到故鄉,在那麼高的地方雕刻佛像呢?那個傳說解釋石能是因為愛少凰才是合理的。所以我說,如果石能逃走的話,我願意追隨他。他殺人是為了自己所愛的女人。如果有一個男人這樣熱愛自己,那我將很高興地投入他的懷抱。」映翔好象喘不過氣來似的,不時地停下話頭。

而入江更是喘不過氣來,他用嘶啞的嗓子說:「是這樣嗎……」

映翔好似要坐正姿勢,又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身子。她沉默了一會兒之後,開口說道:「入江先生,你能為我殺人嗎?」

「能!」入江象條件反射似的回答說。

映翔的問話剛一落音,入江幾乎同時就作出了回答。這種回答簡直就好象入江把映翔吐出的氣息立即吸進了自己的肚中。入江並沒有考慮他是否真的能為映翔去殺人。是映翔的呼吸把他吸過去了。

「我希望殺的人是住在隔壁的謝世育。他正在逼著我跟他結婚。」她這麼說。

「結婚,可以拒絕嘛!」入江興奮起來,他激動地說:「你討厭他嗎?」

「當然討厭。但是謝世育掌握了我的情況。最近那次營房失火時彈藥被盜的事,日本軍守備隊的情況都是我告訴游擊隊的。」

「我知道。」入江這時才冷靜下來。他說:「守備隊要去新林鎮是我透露給你的。」

「是嗎。」

「我在來這裡的途中,曾經被游擊隊拘留了一天。我在那兒就看到了你。」

「啊?」

「從監禁我的房間的小窗戶里,可以看到院子的一部分。當時你就站在那裡。另一個男的大概是卧龍司令吧。你待在那樣的地方,當然可以推測是和游擊隊有關係。」

「原來是這樣呀!入江先生,你是日本人。你把我的情況報告了三宅少尉嗎?」

入江搖了一搖頭。使勁地搖了好兒次。他說:「要想報告的話,我早就報告了。現在我一點也沒有這樣的想法。」

「謝謝你!」映翔低下頭,說:「我也是這麼相信的。先生是日本人,但我認為你首先是人。確實是這樣的可是,有的人就不是人。我的證據叫這個不是人的人掌握了。我要是不跟他結婚的話,他就要把這些證據送到守備隊去。他就是這麼威脅我的。不,不僅是對我個人。你也知道,我的伯父最近也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而且他還給游擊隊提供經濟上的援助。謝世育說要連同我伯父的言行一起報告三宅少尉。」

「卑鄙!」入江哼了一聲,渾身象火似的發燒。

「他是乘人之危來逼婚。我回答他說,讓我考慮一些時候。他給我限定的期限是到明天中午為止。」映翔一直在低著頭說話,這時突然抬起頭,正面望著入江的眼睛。

「那末還有?」入江催促她說下去。

「明天中午以前,必須把他殺掉。如果讓他活著,他就會把我的情況報告守備隊。我肯定要被處死。三宅少尉會槍斃我的。不,會把我吊在樹上;一定會把我脫光,吊在營房院子里的那棵白楊樹上示眾。誰為我殺了謝世育,我就是他的人。我已經下定了這個決心。」

「你不能逃走嗎?」入江問道。

映翔搖了搖頭說:

「逃不了。我要逃的話,有我的一定的渠道。但這條渠道謝世育是知道的。他已經向三宅少尉報告了,讓他今明兩天在這些地方加強警戒,說到那兒去的女的就是游擊隊的間諜。他是這麼說的,不是我撤謊。據說三宅少尉已經跟丹岳的日本軍取得了聯繫,布置好了羅網。現在要逃也逃不了了。」

「卧龍司令的游擊隊的據點也……」

「那兒是安全的。最近他們轉移到了新地點。謝世育還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卧龍司令那邊要到後天才能把新的聯絡渠道通知我。要能早一點,我也有路可逃。可是不成!現在只能殺掉他。」

「他好象喜歡你。」

「我知道。」映翔立即回答說:「我一直利用了這一點。他掌握了我相當多的秘密,我是哄著他,好讓他不向日本軍報告。唉!這也許是懲罰吧,我可能太耍弄他了。我可不是水性楊花的女人。我覺得我是為了祖國。不過,這一下他也毀了。他說,我如果同意結婚的話,他就和我一起逃走,通過他的安全渠道。他也必須要逃走,如果他不能揭出遊擊隊的話……」

「就是說,他也必須要作出選擇,或者把你出賣給日本軍,或者和你一起逃走。是這樣嗎?」入江想起了謝世育在第三峰前的樣子。看來他也是在猶豫不決。一定是在第三峰前下了最後的決心,返回去向映翔提出了結婚的要求。

「是這樣的。」映翔回答說:「他也在拚命地掙扎。他要對我進行瘋狂的報復。入江先生,你願意我落到謝世育的手裡嗎?」

「不,不能落到他的手裡,絕對不能!」

「那末,殺他嗎?」

「當然殺!」入江從椅子上站起來,大聲地叫喊著。他已經不怕任何人聽到了。人被怒火包圍著的時候,就不顧前後左右了。

映翔也慢慢他站起身來。

「我發誓,誰為我殺了謝世育,我就是他的人。我對著祖國的山河發誓!」她這麼說後,鞠了一躬,朝門邊走去。走到門邊,她回過頭來說:「限期是在明天中午之前,一定要在今天晚上動手啊!」說後走出了房間。

入江獃獃地站在那兒。不一會兒,渾身顫抖起來。包圍著他的怒火好似在剎那間變成了冰塊。一根冰柱從他的頭頂,貫穿他的心臟,一直通到他的腳尖。

他坐到椅子上,把拳頭放在膝上。他那攥著的拳頭顫抖得來回搖晃。不,膝頭本身也在顫抖著。

「殺掉那個狐狸謝世育!期限是明天中午,要在今天晚上,我要做一千四百年前的那個石能!」入江這麼跟自己說。

一想到一千四百年的歲月,他的心才稍微平靜下來。大概是由於腦子裡想到了遙遠的時代,而感到尖銳的現實多少有點和緩吧。

入江閉上了眼睛,想像著山中宰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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