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地點已經清楚,就不需要嚮導了。第二夭,入江拿著素描簿,獨自去了玉嶺。

他的皮包里裝有照相機,但他故意把相機留在家中,他想首先用自己的肉眼來觀察一下。眼睛和心是相連的。他覺得如果帶著相機去,就一定會依賴相機,這樣就會削弱同心靈的接觸。

這一天,他沒有摩寫第三峰的兩個巨大的佛像,只畫了幾張一米左右的摩崖佛的素描。

儘管他已搬到李東功家來居住,但他的身分還是屬於守備隊的人,所以每夭還必須要到營房裡去露一下面。

他畫完素描回來,順便去了一趟營房,三宅少尉笑嘻嘻地說道:「住在那兒心情很不錯吧。」少尉的笑里安下了陷阱,不小心的話,就會掉進他的陷阱。

「屋子很寬敞,住起來很舒服。」入江回答說。

「這兒也不狹窄呀。」三宅少尉這麼說後,突然露出一副陰險的面孔,說,「在日本軍到來之前,那兒的主人一直擔任村長。佔領之後,他辭了職。據說部隊的總部多次勸說他,希望他繼續擔任村長,但他怎麼也不接受。理由是他已經上了年紀。可是抬出來代替他的村長,就跟他同年。前任隊長仍不死心,對他進行過說服,據說這次是說身休不好而推脫了。他可有點兒象那些不合作分子的味道。」

「我覺得他不是這種人。」

「這傢伙是個老狐狸,很難抓住他的尾巴。日本軍所領導的工作,他就稱病,根本不露面。可是,這次要在那個第三峰舉行什麼民間的儀式,據說他擔任了主持人。簡直是豈有此理。」,三宅少尉盯著入江的臉這麼說。言外之意就好似說「怎麼樣,這些話你不會透露給那個老頭吧?」

「聽說那是十年才舉行一次的儀式,恐怕也是勉強擔任的吧。」入江的話多少帶有辯解的語氣。

三宅嘿嘿地笑了笑,說:「他家的那個姑娘,據說是從南京來的,也有點形跡可疑。說不定和游擊隊有聯繫。當然,這只是我的想像,還沒有什麼證據。不過……」

三宅少尉話說得有點含糊,但他盯視著入江面孔的眼睛,仍然閃亮閃亮地不放鬆警惕。他說這些話,也許是想試探一下入江的反應。最好意的解釋,那恐怕也是一種警告。

入江極力不讓自己露出什麼表情。他在游擊隊的首領卧龍那兒早已聽到映翔的聲音。他已掌握了隊長想要得到的「證據」。

「不會吧……」,入江說話只是輕輕地在舌頭上打個滾,有意讓對方聽起來不留意。

「總之,」三宅少尉仍然盯視著入江的臉,說:「對那家的人要小心留意。有什麼可疑的言行,希望你馬上報告你也是日本人吧?」

「是的。」入江認真地回答說。

他的情緒很壞。

他心情灰暗,出了營房,走在瑞店庄的街上,也可能是他的怯懦。一直想使自己生活在身邊感覺不到戰爭的環境之中。來到這樣的地方,也許是他的估計錯誤。

「你也是日本人吧?」三宅少尉最後的這句話尤其使入江沮喪。他回想了一下這天素描的摩崖佛。那些臉孔分不清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眼睛是兩點,鼻子是一根豎線,嘴巴是一道橫線。他真想到只有這種面孔的世界裡去生活。

瑞店庄只有一條街筒子。夾著這條狹窄的街道,兩邊擠滿了快要傾塌的人家。為什麼在這樣廣闊的地方建造這樣狹窄的街道呢?

這也許是因為大自然太大了,人們為了活下去,希望能相互靠近一點來暖和暖和身體吧。

在一座古廟的旁邊,有一家這街上難得看到的整潔的點心鋪。店鋪前面放著三條木長凳。

這地方有一種用梅子做的點心。入江在李東功家吃過,感到很喜歡。他朝店裡一瞅,架子上擺著這種點心。

他覺得嗓子發乾,想吃這種梅子點心。

他一走進店裡,一個長著幾根蟹爪鬍子的漢子馬上臉色緊張起來。

在到這兒來的鄉間小路上,地主老人那一幫人把他錯當作中國人,要他拿出良民證。其實日本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來。不僅是從臉形、服裝,就是從走路的樣子和整個氣質也可以感覺出來。

這個長著蟹爪鬍子的漢子大概也是馬上就發覺入江是日本人。突然光臨的顧客並不少,蟹爪鬍子之所以感到緊張,是因為進來了一個看不慣的外國人。

入江買了梅子點心,坐在最靠邊的長凳上吃起來。

這時走過來五、六個人,他們的樣子都很快活、爽朗。

有的人還用扁擔挑著東西,挑的是這一帶用作豬飼料的豆餅。

「老闆,我們在這兒歇一會兒。」,他們朝店堂里打了一聲招呼,紛紛坐在入江對面的長凳上。

他們開始高聲談論起來。但說的是方言,入江只能聽懂一小半。好容易才明白他們談的是豆餅的價錢。

過了不一會兒,一個穿藍色中山裝的男人走了過來。剛才還在毫無顧忌地大聲談話的這一伙人,一下子閉口不說話了。入江感覺到他們的沉默中帶有敵意。

這男人個子很高,長馬臉上生著一副銳利的眼睛,水蛇腰微微地前傾著,看來他大概有著不停地嗅著什麼的習慣。

「老闆,平常的那種饅頭還有嗎?」那男人說的是普通話,入江也完全聽得懂。

「哦,那沒有了。最近兩天忙著做點朱用的供品的訂貨,沒有時間做饅頭出售。」蟹爪鬍子的老闆盡量想用普通話來回答。

「是嗎?」那男人用嘶啞的嗓子回答說,沒有停步就走過去了。

那些談論豆餅價錢的人,目送著這男人的背影,竊竊地議論起來。

在他們談話里反覆出現的詞兒中,有一個詞——「謝世育。」聽起來好象是人的名字。

「啊,原來是他!」入江心裡這麼想。他了解到同樣是中國人,有的人也被自己的同胞視為異類。

他把吃剩的梅子點心裝進口袋,站起身來。他在街上邊走邊感到背後集中著人們的視線。

第二天,入江去玉嶺,選擇三十厘米左右的小摩崖佛作了素描。他帶了捲尺,按同樣尺寸大小摩寫在素描簿上。

這天他沒有使用鉛筆,從李家借了硯台和筆、墨,決定用毛筆來畫。過去刻摩崖佛的人們,大多先在岩面上用毛筆打下底畫,然後再用鑿子在上面雕刻。入江也用毛筆來畫,為的是體驗一下當時人們的心情。

不過,單靠形式是不可能理解當時人們的心情的。

回到家裡,李東功的太太已為他準備好了飯。主人和侄女都不在家。

「他忙著做點朱的準備哩。又是準備供品,又是搭望樓,這麼大年歲了,還這麼拚命。」李太太這麼說後,笑了起來。

「真熱心啊!」入江說。

「是呀」夫人壓低聲音說:「沒有什麼別的事能使他熱心起來。已經上了年紀了,本來可以不必這麼奔忙。不過,仔細想一想,這也可以讓他散散心嘛。」

入江突然想起了三宅少尉的話。

勉強加以解釋的話,這個老實巴交的老太太的話,也不是不可以理解為可疑而危險的言論。這等於是說,自從日本軍佔領以來,就沒有什麼可以使他熱心起來的事兒了。

其實象擔任村長呀,從事日本軍和居民之間的調和的工作呀,應當說有的是,而且以前就曾經多次勸說過李東功做這些工作。

點朱是在第二天早晨舉行的。

不僅是瑞店庄,附近的村莊來看熱鬧的人似乎也很多。

這是十年才舉行一次的儀式,這樣的機會當然不能錯過。而且這次是真正的女人來點,這個消息肯定早就傳遍了附近的地方。作為茶餘飯後的閑談資料,也有一看的價值。

入江在觀看點朱之前,去營房裡問道:「聽說這是很罕見的儀式,你們去不去看看?」

三宅少尉嘴巴撇成八字形,回答說:「我認為這是捏造的。而且已得到情報,游擊隊有計畫要趁軍隊去看點朱的機會來襲擊營房。派兩個便衣去看看情況就行了,其他的人都留在營房。」

「哦!有這樣的事?」

「襲擊營房,我想他們還沒有那麼大的膽子。不過,最初提倡點朱的是李東功,那個姑娘又特別表演。這是最需要加以警惕的。」

看來李東功遭到三宅少尉的懷疑已超過入江的想像。就連他倡導舉行的歷史傳統的儀式,也被懷疑是誘出軍隊的活動。

入江正要離開營房的時候,三宅少尉把他叫住說:「今天有各種各樣的人來看熱鬧,日本人要小心注意,我給你配備一個士兵。」

「不必了,沒關係。」

「不,你發生什麼事情,我要負責任。」三宅少尉擔心的是自己的責任,而不是入江的生命。

決定讓一個關西出身、名叫長谷川的上等兵與入江一塊兒去。

玉嶺第三峰的前面,早已搭好瞭望樓。從地面到下段佛像的唇邊,約二十米高。幾張梯子接在一起,緊緊地綁在望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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