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第五峰的西面,延伸著約一公里長的普通的山崗子。

當地人把那裡稱作「五峰尾」。瑞店庄就坐落在五峰尾的尾巴上。不過,五峰尾上也零零落落地有些民房,一般都是背山而建。這種民房稱作「跨山厝」—跨山的住房。

據傳說,只有家裡有人中了舉的人家,才允許建造這種跨山厝。

而且對高度也有規定,中了舉人的人家比中了秀才的人家,要在更高的地方建造房子。

據說李東功家幾代前曾經出過進士,所以在和他家差不多高度建造的房子,只有離他家約五十來米的一戶人家,其他人家的房子都建造在低得多的地方。

關於各個岩面上的佛像,入江打算以後一個一個地仔細觀看,對不太好的佛像,只拍一張照片,或取一個拓本。

在這裡還要待一些時候,所以不必匆忙。這天是頭一天,他對玉嶺五峰只是大致地瀏覽了一遍。回來時,順便去了李東功的家。

入江被領進一間寬敞的客廳。不一會兒,走出了一個端莊的婦女,在入江和李東功的而前擺上了麵條。

「請吧。……湊巧碰上了,你請吃吧。」婦人這麼說著。

她的年紀約摸五十五六歲,長長的面孔,看來是個有教養的人。

「這是內人。」李東功好象不耐煩地這麼介紹說。

李東功夫人笑眯眯地退了出去。

「你很正直、坦率。一定是個真正的學者。」李東功一邊吃面,一邊這麼說。

「難道你以前認為我是個假學者嗎?」入江苦笑著問道。

「隱隱約約地聽說好象是真的。我的為人是,自己未信服之前決不輕信。」

「你能信任我嗎?」

「我說那兒的摩崖佛是梁代的作品。就是說,是六世紀前半期的。可是你不同意。說是五代以後的,那就是十世紀了。不管別人怎麼說,你不改變自己認為正確的學說。我感到你不愧是個學者。」

「我倒是個搞學問的人,但我覺得還很不成熟,還有很多缺點。」

「不,其實我甚至認為從五代往後再拉一個世紀,恐怕才符合實際哩。因為傳說終歸不是歷史事實嘛。哈哈哈!……」

入江第一次聽到李東功的笑聲。

最初他很嚴肅,後來大概由於入江的這種學者的態度而解除了緊張的情緒。

吃過飯,李太太端來了茶。

李家似乎比以前的那個地主老頭家還要寬敞,但可能沒有使喚傭人。

接著閑談起來。

李東功說話很謹慎,但從他的話中還是可以聽出,他對日本軍在佔領地區的政策,特別是對清鄉工作,抱著批判的態度。

入江心裡想:「這也不是沒有道理。……」

李太太坐在旁邊,滿臉帶著笑容,但是很少插話。

「其實我對住營房也感到不舒暢。要看隊長的臉色行事,另外我不願給士兵增添過多的麻煩。」入江說。

「就是呀,在刺刀和步槍當中,是不會有研究學問的氣氛的。」

「有點事情想拜託你。」,入江有點不好意思,說:「不知道哪兒有出租的房子?最好能包伙食。」

「你到我家裡來吧」入江的話還沒說完,李東功搶著說。

「這……」

「這兒靠近玉嶺,瑞店庄也就在旁邊,到哪邊都很方便。再說,我們家只有老伴、侄女、找三個人生活。你看,這房子多寬敞,空房間有的是。」

「是嗎?」入江對李東功老人的為人,不覺感到喜歡起來。

「不要猶豫了,就請到我家裡來吧。吃飯嘛,增添一個人也算不了什麼。」李太太也在一旁這麼說。

「好吧,那我就領受你們的好意了。」入江決定搬到這兒來。他本來就不怎麼喜歡營房的生活。主要的原因還是不喜歡三宅少尉的性格。

「既然這麼決定了,那就趕快收拾行李吧。我馬上給你準備房間。」李東功看來是個急性子的人。他這麼催促著入江。

「行李不過是一個皮包和一輛自行車。」

「那就趕快搬來吧。」

入江象是被人趕著似的,回了一次營房。

「哦,去李東功家?這倒沒有什麼關係。不過,對那個老頭,可要小心一點羅。……嗯,還有另外的目的吧!」入江說出要搬家時,三宅這麼說,還低聲笑了笑。他的表情里沒有一點笑意,所以他的笑聲聽起來叫人很不舒服。

三宅少尉最後的一句話,雖然叫入江感到擔心,但最初他並不明白是什麼意思,把行李搬到李家之後,他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李東功有一個侄女在南京的師範大學念書,現在住在他的家裡。當入江再次被領進客廳時,端茶來的就是這位侄女。

「我的弟弟是官吏,調到北方去工作了。他的女兒寄養在我的家裡。她今年十九歲,名叫李映翔。」李東功眯著眼睛,向入江介紹了自己的侄女。

映翔輕輕地點了點頭。但她綳著面孔。她的眼睛裡顯然帶有警惕的神情。

她是一個漂亮的姑娘。健康的小麥色的臉上,一雙清秀的眼睛閃著凜冽的寒光。她半皺著眉頭。但這反而使這姑娘表情的線條更加明晰起來。她的美貌,恐怕用「颯爽」

這個詞來形容最為恰當了。

映翔把茶放在伯父和入江的面前,立即轉身出去了。當她轉身的時候,微微地噘了噘嘴唇。入江想起了地主老頭家的那個姑娘。

飲過茶之後,李東功把入江領進了房間。

「你看,這就是你的房間。我挑了一間最好的房間,把它打掃得乾乾淨淨。」

這確實是一間令人感到很舒暢的房間。中國農村的住房,窗戶很大,顯得很明亮。地板雖然舊了,但鋪上了綠色的地毯。焦茶色的大書桌,抽屜的四周雕刻著蔓草花紋,顯得十分豪華。

帶床頂的床上,罩著一頂粉紅色的帳子。作為男人住的房間,這樣的顏色顯得太鮮艷了。

「說不定原來是映翔的房間哩!」入江這麼一想,奇怪地感到心頭跳動起來。

「旁邊就是懸樓。待在那兒,叫人感到心情舒暢。去看看吧。」李東功說後,就朝門邊走去。

入江跟在他的後面。

跨山建造的房子,一般都帶有叫作懸樓的涼台。它建造在屋子朝外的一面,用幾根柱子支撐著,樣子就象搭在懸崖上的木造的舞台。

從這裡往下一瞅,暗褐色的岩壁從支著柱子的岩石附近一直懸垂到很深很深的下方。

這時雖是春天,但吹遍江南山河的風已帶有初夏的味道,令人感到頗為爽快。五峰尾上樹木青翠,景色宜人;五峰尾下,田野里一片新綠,充滿了生機。

「在這個季節,待在這裡是最叫人痛快了。你看,新秧在我們的腳下生長,微風拂動我們的衣裳。我一有空暇,就躺在這裡看書。」李東功高興地說。

這時,鄰近人家的懸樓上出現了一個人影。

「狗!」李東功立即露出討厭的表情,咋著嘴巴說。

「怎麼啦?」入江問道。

「鄰居!」

「鄰居?」

入江朝鄰近的那家懸樓上望去,因為相隔太遠,連那裡的人的面孔也看不清楚。

「日本軍佔領這個地區之前不久,鄰居家裡的人都逃難走了。他們可都是好人。聽說他們內地有親威,跑去求親戚了。房子空了,南京來的謝世育跑進去住了。」

「謝世育?」入江在這之前曾經兩次聽到過這個名字。

「這傢伙三十來歲,長馬臉。我每天早上躺在這兒,他准在十點左右來到懸樓上,穿著睡衣做體操。我一見這傢伙就噁心,趕快離開這兒。今天這時候他又恬不知恥地出來了。咱們走吧」李東功氣乎乎地這麼說後,扭轉身就走了。

兩人走進屋子,又回到給入江住的那個房問。

映翔在房間里。她正彎著腰開書桌最下面的抽屜。

「你怎麼還沒把東西全部拿走呀?」李東功跟侄女說。

這間房子果然是映翔住的。映翔從抽屜里取出兩本書,夾在腋下。

「我一見那小子就生氣。」李東功回頭對入江說:「他表面上說是來收購糧食和蔬菜的,其實這傢伙是在給日本軍提供物資。只是這樣還情有可原,聽說他還兜售各種情報哩!」

看來他見到謝世育產生的怒氣還沒有消退。

「伯父,不必要的話不要說了!」映翔用一種嚴厲的口吻勸阻伯父說,偷偷地瞅了瞅入江的臉色。她的意思是說伯父,他是日本人。不要在他的面前隨便亂說。

「沒關係,你放心,入江先生是學者,不是軍人。再說,我信任他。」老人好象也意識到這一點。他這麼說後,朝著入江點了點頭。

不過,入江並沒有看李東功。他不覺眼瞪瞪地望著天花板。他的心在激烈地跳動。這種震動現在幾乎已波及到他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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