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年輕的翻譯扶著他那灰色的眼鏡框,問道:「入江先生,您為什麼要求上玉嶺這樣的地方去呀?」

「我想再看一下那兒的摩崖佛。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經在那裡做過非常詳細的調查。」入江章介回答說。

「據我們了解,玉嶺的佛像在我國是居於第三流、第四流的。幾乎沒有什麼人知道它。您為什麼非要去看它不可呢?」翻譯的日語說得很慢,段落分明,看來他主要是想讓對方理解自己的意思。

「那兒的佛像,不是象雲崗或龍門的石佛那樣由當時的統治者利用權力和財力建造的,是由沒有任何背景靠山的民眾辛辛苦苦刻在岩石上的。我對這一點很感興趣。所以,如果可能的試我想再看一次。我是這麼想的。」入江這麼回答說。他感到不僅是自己的語調已經不知不覺地配合翻譯的日語語調,就連提出所謂沒有任何背景靠山的民眾之類的理由,也符合這個國家的國情。

翻譯把入江的話轉譯給旁邊的一位中年的官員。入江借中國話,他知道翻譯譯的十分準確。

桌子上放著入江提出的要求訪問的地方的日程表。官員頻頻地點頭然後拿起一支紅鉛筆在「玉嶺」兩個字上划了一個圓圓。

這表明已得到了批准。

日程表上約半數的地名,由於情況不便而被刪掉了。當時正是紅衛兵大串聯的期間,看來存在著許多問題。現在入江他們的視察團,原來就是預定坐火車從北京到上海來的,後來改變為坐飛機。

玉嶺並沒有什麼特別值得一看的名勝古迹或優美的風景,而且交通也很不方便;摩崖佛的刻工也很稚拙,基本上是出於外行人之手。外國來訪的客人恐怕誰也不會去這種地方。入江原來預想官員一看這個日程表一定會大筆一揮就把它則掉。

得到批准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入江看著看著那個紅圓圈,內心裡開始動搖起來。去玉嶺必須要有思想準備。他從未想過會得到批准,他還沒有作這種準備。

翻譯又用手扶著眼鏡框說:「集體參觀還有兩天,以後將根據各自的專業,分頭參觀大家所希望去的地方。從這裡去玉嶺恐怕需要半天多時間,得要有個人陪著先生一塊兒去,說不定這個人不會日語,這一點還希望先生能予以諒解。因為先生的中國話已經相當好了。」

「可以,沒關係。」入江回答說。

這個訪華視察團由日本S縣的八名大學教授組成,入江章介是其中的一名成員。他的專業是東洋美術史。他在戰爭期間曾在中國待過兩年。

「還有兩天就要……」人江在回房間的途中,低聲地這麼說。

去玉嶺說不定會在他的胸中勾引起某種感情。他必須要抑制這種感情。

他伸開手腳,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我已經五十歲了。難道在我的身上還殘留著這種火熱的感情嗎?」他好似一半在質問自己。一種不安的情緒在他的心中始終難以消失。

兩天的上海市內參觀,完全是老一套。領去的地方,看來也是外國客人常去的。他感到已經習慣於那一套接待了。

凡是有紅衛兵的地方,到處都充滿著熱烈的氣氛。政治學的教授們想掌握中國動蕩時期的政治形勢,忙得眼睛裡都掛滿了血絲。不過,入江對這些絲毫不感興趣。

唯有一件事佔據了入江的腦子。那就是去玉嶺。無論是上工廠—參觀領去看革命博物館或者是大聲朗讀毛主席語錄他都精神溜號,心不在焉。

第二天的晚上,那位青年翻譯帶了一個男人來到旅館向入江介紹說:「這位是周扶景先生。周先生恰好明天也去玉嶺。」

周扶景和入江差不多的年紀長得又黑又瘦,看起來是一個很精幹的人。

「請多關照!」周扶景這麼說著,微微地點了點頭。

他毫無表情,再也沒說什麼肯定是個不愛說話善交際的人。

這時翻譯簡單地說了說去玉嶺的路程。如果沒有翻譯說話,這種場面恐怕是很尷尬的。

半天多的汽車旅程,跟這樣一個很難接近的人一起,肯定會感到憋悶的。不過,也許比那些嘮嘮叨叨、喋喋不休的傢伙還要好一些。入江的腦子裡閃過了這樣的想法。其實同行的人是什麼樣人跟去玉嶺這件事本身相比,簡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翻譯的話剛一說完,周扶景生硬地說了伸出了一隻手。

入江慌忙回握了他的手。

他的手心很厚實,而且很有勁。

在門口轉身的時候,周扶景的表情好似略微有些變化,只見他的嘴唇微微地歪了一下。

入江摸不清他是想說什麼而沒有說出來,還是微微地笑了笑。

一想到明天就要出發,入江甚至產生一種後悔的心情,悔不該在日程表上填上了玉嶺兩個字。

「不過,去是一定要去的。對!玉嶺在呼喚我一定要去……」入江這麼自言自語地說。

二十五年前的玉嶺又在入江的腦子裡蘇醒過來。可是它的輪廓卻極其模糊,連山的形狀他都記憶不清了。

這也不是沒有原因的。因為玉嶺深深地刻在入江心中的東西,並不是那裡的風景。

這天夜色他久久不能入眠。

他做了一個夢。但當他醒來底夢的內容大部分都忘了。只留下一個印象,覺得這是一個奇怪的夢,好象有一個手指頭插進他身體的深處,他無法抵抗,隨著這個手指頭搖晃。

唯有一點他記得很清楚,當天初次見面的周扶景進入了他的夢中。但是周扶景究竟在他的夢中扮演了什麼角色,他怎麼也想不起來。也可能是毫無意義,不過是偶然露了一下面。

「他好象是來偷看我的夢。」入江心裡這麼想。

夢的內容雖然忘記了,但夢中肯定是隱藏著他內心裡不願讓別人知道的秘密。既然有人跑來偷看,當然不會使他有好感。

他這麼一想,就覺得周扶景在臨別時微微地歪了歪嘴唇,跟偷看夢的人唇邊掛著輕蔑的微笑很相似。

入江第一次聽到玉嶺的事,是戰爭期間他在北京的時候。

一個從上海來的中國拓本師,佩帶著在玉嶺拓下來的摩崖拂的拓本,來到他的研究室里來請求他推斷摩崖佛刻制的年代。

入江待在北京是為了研究中國美術史。在戰爭期間,如果不打個什麼冠冕堂皇的旗號連研究學術也是不允許的。

「在美術的領域裡研究日本與中國的文化交流的歷史,為日華親善貢獻一份力量……」入江是唱出了這樣的高調,才被派往北京的。

入江雖是個學者的苗子,但他主要的傾向還是追求美,而不是研究學問。

當時占統治地位的看法,認為佛像美的源泉都是來自古希臘。入江在內心裡對這種看法抱有強烈的反感。他準備當和平的時代來臨時,就回國去研究民間的佛像。

他感到拓本師帶來的五張玉嶺摩崖佛像的面部跟日本古代的明器土俑很相似。這一點引起了他很大的興趣。

這些刻像雖說很古,但究競是什麼時代刻的,當地人也不太清楚,據傳說是齊代至梁代約一百年間雕刻的。

聽了這些談話,入江就一心想到玉嶺去看看。

當時他對一切勻稱的東西都懷有一種強烈的敵意。

這可能是一種青春的反抗。

當時戰爭把一切事物都納入一種模式。在入江的心中潛藏著一服強烈的慾望,他要破壞與這種模式相似的東西,以及可以聯想、製造這種模式和把這種模式公式化的一切東西。

他對古雅而稚拙的東西的嚮往,大概是這種心理的一種變態。

另外,他忍受不了老是待在一個地方,這可能是產生於同樣的思想根源。

他一直想暫時離開一下北京,這種思想與對玉嶺的嚮往緊密地結合在一起。

恰巧有一個很好的機會入江所屬的研究機關當年的預算看來有點盈餘。

原因是他的一個同事本來預定要外出作學術調查,因為應徵入伍而取消了這個計畫。

入江趕快提出了去玉嶺的申請。其理由是:如果傳說可信的活,玉嶺的摩崖佛則是五世紀至六世紀的產物,可能與日本的推古時代 的佛像有關係。

在那個時期,干任何事情都要找點借口或作一些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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