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鬼獄來到天庭,與諸神交流。盡善極樂之城中隱藏著無數謎團,其中一些關乎他自己的過去。他在那裡的種種並不全都為人所知。但人們知道,他的確曾為了世界的緣故向諸神呼求,贏得了一些神靈的同情,也遭到了另一些的敵視。有人說,若他選擇背棄人類,接受諸神的提議,便能成為極樂城中的一位神祇永留天國,而不必死在卡尼布拉叢林中那幻影大貓的利爪之下。毀謗他的人卻說,他確實曾接受諸神的提議,後來卻又遭到了對方的背叛,這才在餘生不多的日子裡將感情轉回到受苦受難的人類身上,直到生命終結……

身披閃電,規則之主,帶來利劍、法輪與彎弓,

毀滅者、維持者。迦梨,世界盡頭的毀滅之夜,在暗夜行走於世間,

守護者、背叛者、安寧,可愛而為人所愛,婆羅門女、吠陀之母,駐留在寂渺與最隱秘之地,

吉兆、溫柔、無所不知,如思維般迅捷,戴著骷髏、盈滿力量、仿若黎明,無敵的領袖,滿心憐憫,

為迷途之人打開道路,賜予恩寵,老師,化作女身的勇猛,

變色龍般的心腸,苦行者、魔法師、賤民,不死的永恆……

Âryatârâbhattârikânâmâshtottarásatakastotra(36-40)

這時,微風如往常一般拂過了她雪白的皮毛。

檸檬色的水晶在她四周微微顫動。她沿著一條蜿蜒的道路前進,走在深色的樹木和叢林中的鮮花之下,右邊是一簇簇水蒼玉結晶,礦脈裸露在四周,現出貫穿著橘紅色條紋的乳白色石頭。

這時,就像過去的無數次那樣,她腳底厚厚的肉墊踏在地上,風撫摸著她大理石般白凈的皮毛,叢林與平原上的千種芬芳蕩漾在周圍,就在那裡,在微光中,在那個亦真亦幻的地方。

她孑然獨行在這條永恆的小徑上,穿過那半是幻境的叢林。白虎是孤獨的獵手,即使有同類擦身而過,也不會想要結伴同行。

這時,就像過去的無數次那樣,她抬頭看了看天空光滑的灰色外殼,看了看如冰晶般閃耀其上的星辰。月牙形的眼瞳猛地一張,她停下腳步,坐在地上,朝空中望去。

她在追捕什麼?

從她的喉嚨里溢出低沉的聲響,彷彿是一聲被咳嗽堵住的輕笑。她突然縱身一躍,跳上塊高大的岩石,然後坐下舔起自己肩上的皮毛來。一輪明月滑入她的視線中,她靜靜地注視著,宛如一尊由永不融化的白雪澆鑄而成的塑像,兩粒黃玉在眉下灼灼生輝。

然後,同過去一樣,她疑惑著,懷疑自己是否真坐在卡尼布拉的叢林中。她感到自己仍在真正的叢林之內。但她無法確定。

她在追捕什麼?

天庭位於一片高原之上,那裡原本曾是一系列山脈。群山被熔化、修理齊整,變成一個平坦的底座。從南方運來的肥沃表層土被鋪在這片荒蕪之上,使植被蔥翠起來。一個透明的穹頂籠罩著整個地區,既抵擋了極地的嚴寒,又讓任何不受歡迎的客人無從進入。

天庭高高在上,享受著溫和的氣候、長長的黃昏和漫長而慵懶的日子。抽入的新鮮空氣經過加熱後循環於極樂城與森林中。穹頂之內,人們能造出雲彩。從雲層中可以喚來雨滴,落在幾乎任何地方。人們甚至能製造降雪,只是他們從未這樣做過。天國永遠停留在夏日。

盡善極樂之城就矗立在天國的夏日中。

人類建造城市時,會讓他們的城圍繞著某個港口,靠近上好的農田,或是緊鄰牧場、獵場、商路以及某個自然資源豐富的地方,盡善極樂之城卻截然不同。極樂城出自第一批居民心中的構想。它不是一點一點隨意建成的——在這裡加上一座房子,在那裡更改一條街道的走向,拆掉這個來為另一個騰出地方,最後所有部分湊到一起,變成一個不規則而缺乏美感的整體。不。對功能的每一個要求都被考慮在內,每一寸的華美都經過了最初的規劃者和設計增幅器的仔細計算。在完成統籌規劃之後,這份藍圖被帶到一個無與倫比的建築藝術家那裡。守護者毗濕奴將整個盡善極樂之城裝進了自己的腦海中,直到有一天,他跨上大鵬金翅鳥,盤旋在仞立之塔的上空俯視地表,極樂城就隨著他額上的一滴汗珠出現在了人世間,完美無瑕。

因此,天國來自一位神祇的精神,其構想源於諸神的願望。它被置於一片冰、雪和岩石構成的荒野之上,這是諸神的選擇,而非出於需要。那裡是世界永恆的地極,唯有強者才能將它變成家園。

(她在追捕什麼?)

在天國的穹頂下,偉大的森林卡尼布拉與盡善極樂之城比鄰而居。智慧的毗濕奴看得很清楚,諸神需要城市與荒野之間的平衡。荒野固然能脫離都市獨立存在,都市中人所需的卻遠不止庭院里人工栽種的植物而已。他尋思著,假如城市佔據了所有空間,人們便會將一部分都市變為荒原,因為在所有人心中都有某種東西,渴望著能在什麼地方看到秩序的終結和混沌的開端。因此,一片森林出現在他心中,為城市帶來溪流,帶來生長與腐敗的氣息;野生動物穿梭於森林的陰影之下,在風中聳著肩膀,在雨中閃耀光芒,生生不息。

荒野延伸到極樂城的邊緣,然後停了下來。它被禁止前行,正如極樂城也留在自己的界限之內。

然而,林中的生物包括一些兇猛的掠食者,它們從不理會邊界的限制,來去無不隨心所欲。其中的王者便是白虎。因此,諸神規定道,這些幻影大貓不得看到盡善極樂之城,通過它們雙眼之後的神經系統,它們的眼中將不會出現城市的影子。在這些白貓的腦子裡,卡尼布拉森林就是整個世界。它們走在天國的街道上,卻以為腳下是叢林中的小徑。假如諸神經過,輕輕撫摸它們的皮毛,那是風向它們伸出了雙手。寬闊的階梯是岩石形成的斜坡,房屋是峭壁,雕塑是樹木,行人全都隱去了身形。

不過,若是城中之人進入真正的森林,貓與神便會處在生存的同一平面上——荒野、平衡者。

她又咳嗽起來,同過去毫無二致,風又一次拂上她雪白的毛皮。她是一隻幻影大貓,三天以來,她穿行在卡尼布拉森林的荒原中,捕獲獵物,吃掉鮮紅的生肉,用沙啞的嗓音發出挑戰,用粉紅色的大舌頭梳理皮毛。天空的中央,雲層不可思議地合攏過來,大雨傾瀉而下,雨滴從雲里、從高懸的葉片上,落到她的後背。她的腰像是著了火。前一天夜裡,她同一隻體格碩大,毛色如死亡般慘白的大貓交配,對方的爪子划過她的肩膀,血腥味讓雙方都陷入了癲狂;她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清冷的微光照耀在她身上,隨之而來的是三輪明月,彷彿她那不斷變幻的新月形瞳孔,金黃、銀白與暗褐色。她坐在岩石上,舔了舔爪子,心裡想著自己剛才捕到的是什麼。

四大天王的花園。天女們在池中嬉戲,池邊一張幽香的長榻上躺著女神拉克西米和世界的第四位守護神——四大天王之一的俱毗羅。今晚,其餘三位都不在這裡……天女們一面吃吃笑著,一面捧起芬芳的池水朝榻上潑去。然而,黑天奎師那在這時吹起了笛子,女孩子們於是把胖子俱毗羅和可愛的拉克西米拋在一旁,趴在池沿上盯住了黑天。他正慵懶地躺在一株繁花似錦的大樹下,身邊擺滿了葡萄酒囊和殘羹剩餚。

他的手在笛孔處上下移動,奏出一聲長長的悲鳴和一串類似山羊叫的咩咩聲。美人卡黎從他身邊站起來,一頭扎進了池水中,水下有許多洞穴,她在其中一個洞里消失了蹤影。黑天剛剛花了一個鐘點為她寬衣解帶,現在卻似乎完全將她忘在了腦後。他打個嗝,吹出一個調子,而後停下來,又吹起了另一個。

「關於迦梨的傳言屬實嗎?」拉克西米問道。

「什麼傳言?」俱毗羅咕噥著,朝一碗酒伸出手去。

她從他手中奪過酒碗,抿上一口,然後還給了他。他將酒一飲而盡,放回到托盤裡,一個僕人上來把酒斟滿。

「說她想要活人作祭品,來為自己的婚禮助興?」

「很可能,」俱毗羅道,「沒法說服她放棄,那條嗜血的母狗,總喜歡把靈魂注入猛獸的軀殼裡找樂子。有一次她變成只火禽,抓破了西塔娜的臉,就因為她說了些不中聽的話。」

「什麼時候?」

「哦,十次——十一次化身以前。新身體的準備慢得要命,西塔娜只好在面紗後待了許久。」

「奇怪的一對,」拉克西米輕輕撕咬著俱毗羅的耳朵,喃喃地說道,「你的朋友閻摩大概是唯一會同她一起生活的人。想想看,要是她生起氣來,用她的死亡之眼盯住自己的愛人,除了閻摩,誰還能抵擋她的目光呢?」

「別開這樣的玩笑,」俱毗羅道,「我們就是這樣失去戰神卡爾提克耶的。」

「哦?」

「是的。她很奇特。就像閻摩,但又不像他。他是死神,沒錯。然而他的殺戮乾淨利落。迦梨卻更像一隻貓。」

「閻摩談到過她是如何令他神魂顛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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