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在解脫之後的第五十三個年頭,他從「金色祥雲」回到世間,再一次挑戰天界,反抗諸神及其祝聖的生命秩序。他的信徒為他的回歸而禱告,儘管這禱告無疑是一種罪惡——人們本不該用祈禱去煩擾涅槃之人,無論此人的涅槃是否有違自己的本意。然而,身著藏紅花色僧袍的人依舊祈禱著,祈禱那手持利劍的文殊師利能夠再次回到他們中間。人們都說,菩薩聽到了……

彼等諸漏盡,

亦不貪飲食。

空無相解脫,

是彼所行徑。

如鳥游虛空,

蹤跡不可得。

——《法句經・九十三》

他的信徒將他視為神祇,尊他作無量薩姆大神。可他卻寧願去掉「無量」和「大神」而自稱薩姆。他從未宣稱自己是神,但他亦從未予以否認。當時的情勢如此,無論肯定還是否認都不會帶來絲毫益處,然而沉默卻可能大有裨益。

神秘的氛圍由此在他周圍瀰漫。

雨季……

異常潮濕的時節……

正是在那陰雨綿綿的日子裡,供奉夜之女神拉特莉的神廟中傳出了祈禱。這祈禱並非來自指尖撥動的繩結或不斷旋轉的經筒,而是源於神廟中一台巨大的祈禱機。

高頻的祈禱信號直指蒼穹,穿過大氣層,進入了被稱作「諸神之橋」的金色祥雲。祥雲環繞著整個世界,夜間宛若青銅的虹彩,每到正午時分,火紅的太陽會在這裡化作一團橙色。

有僧人疑心這項祈禱技術不夠正統,但機器是由被天國放逐的閻摩法王親手製造、操縱的。據說,許久之前,濕婆大神那威力無比的雷霆戰車就出自這位墮落人間的神祇之手,每當它在空中飛馳而過,都會吐出熊熊的火焰。

雖然失寵於天庭,但閻摩仍被視為一切技匠中無與倫比的大師。若盡善城中的諸神獲悉祈禱機的存在,必定會讓他遭受真正的死亡,永世不得超生。當然,即使沒有祈禱機,諸神也絕不會放過他,這點是毫無疑問的。他該如何闖過業報大師那關,自然無需他人置喙;誰都不會懷疑,等時候一到,他自會想出辦法。他的年紀是天國的一半,而在所有神祇中,見證了盡善極樂之城全部歷史的還不足十位。他對劫火的理解甚至比俱毗羅大人更為精深。然而這些都不過是點綴,他因另一件事為天下所知,只是眾人對此都諱莫如深。他身材高大,但並不過分;強壯,可並不笨重;他的舉手投足舒緩而流暢;一身紅色,少言寡語。

閻摩照料著祈禱機,他安裝在廟頂上的碩大金屬蓮花時時刻刻轉動不已。

細雨灑落在神廟與蓮花上,灑落在山腳下的叢林中。在過去的六天里,他已經獻上了無數千瓦的祈禱,然而靜電噪音令它們始終無法上達於天。他低聲呼喚著當前最負盛名的豐產之神,尋求他們強大神力的助佑。

回應他的是一陣隆隆的雷聲。那隻協助他的小猴孫吃吃笑起來。「不論你是祈禱還是詛咒,結果都一樣,閻摩大人,」猴子評論道,「換句話說,徒勞無益。」

「你竟然需要十七次轉世才能發現這麼個事實?」閻摩說,「難怪你到現在也還是只猴子。」

「並非如此,」那隻叫塔克的猴子道,「說到我的放逐,儘管它不如你的那麼驚心動魄,但也同樣涉及同那一位的私人恩怨——」

「夠了!」閻摩說著背轉身去。

塔克意識到自己或許觸到了對方的痛處。他穿過房間來到窗前,一躍跳上寬寬的窗檯。他向空中望去,希望能另找一個話題。

「雲層上有一條裂縫,西邊。」

閻摩走過來,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然後皺起眉,點了點頭。

「沒錯,」他說,「留在那兒,給我些建議。」

他朝一堆操縱桿走去。

在他們頭頂上,不斷轉動的蓮花猛地停下,隨後轉向那片未被雲層遮蔽的天空。

「很好,」他說,「我們有些進展了。」

他把手伸向一個獨立的控制板,先撥動一串開關,再調好兩個刻度盤。

信號傳到了他們腳下的洞穴中;在神廟的地窖里,其餘的預備工作已然啟動,宿主準備就緒。

塔克高喊:「雲層開始合攏了!」

「沒什麼大不了,」對方答道,「現在魚已上鉤,從涅槃進入蓮花,他來了。」

雷聲早已停息,雨點滴落在蓮花上,發出冰雹般的噼啪聲。藍色的閃電盤繞在山頂上,彷彿巨蛇嘶嘶地吐著信子。

閻摩合上了最後一條電路。

塔克問:「又一次獲得肉身,你覺得他會作何感想?」

「走開,拿腳剝香蕉皮去!」

塔克把這話當成解散的命令,於是離開房間,留閻摩自己關閉機器。他經過一條走廊,沿著寬闊的樓梯朝下走,直至平台上方才站住。就在這時,他聽見了談話聲和涼鞋拖在地上的聲響——有人正從側廳外向自己這邊移動。

塔克毫不遲疑地往牆上爬去。他攀著刻在牆上的一串黑豹和對面的一排大象爬上了房椽,隨後躲進一片陰影中,靜靜地等待著。

兩個穿深色長袍的僧侶從拱門外走進來。

「那她為什麼不幫幫他們,為他們驅散雲層呢?」

另一個人年紀更大,身材也胖得多,他聳了聳肩:「我並非聖人,無法回答這樣的問題。我只知道,若非過於焦慮,她絕不會向他們提供庇護,也不會任閻摩如此利用聖所。但誰又能指明黑夜的界限呢?」

「還有女人的秉性,」第一個人介面道,「我聽說,就連司祭們事先也不知道她會來。」

「也許吧。無論如何,這似乎是個吉兆。」

「的確如此。」

他們由另一扇拱門離開了,塔克聆聽著兩人遠去的腳步聲,直至四周只剩下一片寂靜。

他仍然沒有離開自己的藏身之處。

僧侶們口中的「她」只可能是拉特莉女神本人,是向聖雄薩姆的信徒提供庇護的這個團體所敬拜的女神。要知道,拉特莉也是遭到天國放逐繼而披上肉身凡胎的神祇之一,她有足夠的理由對整件事憤憤不平。塔克很清楚,單只是提供庇護,她已經承擔了極大的風險,更別說在事情進行時現身了。若有人走漏消息,讓風聲傳到某些人的耳朵里,拉特莉回歸天庭的任何希望都將化為泡影。在塔克的記憶中,拉特莉是一位有著深色頭髮和銀色眼珠的美人,她的月亮戰車由黑檀木與鉻打造,黑色與白色的牡馬拉著車,同為黑白兩色的護衛侍奉左右;當她駛過天街時,其榮光令女神薩拉斯瓦蒂也黯然失色。想到這兒,他的心在毛茸茸的胸膛里猛地一躍。一定要再次見到她。很久以前的某個夜晚,在尚未化為猴身的那段快樂的日子裡,他曾在撒滿星光的露台上與她共舞。只是一小會兒,但依然令他難以忘懷;身為猴子卻又擁有這樣的記憶,是多麼艱難的事情。

他從房椽上爬下。

一座高塔矗立在神廟的東北角。塔里有個房間,據說女神的聖靈會在那兒停留。房間每日打掃,換上清潔的亞麻布,點燃純凈的熏香,還有一份祭獻放在房內離門不遠處。那扇門通常都上了鎖。

當然還有窗戶。究竟人類能否從這樣的窗戶進出,至今無人知曉。塔克證明至少猴子是可以的。

天空像大狗般發出陣陣低沉的咆哮。塔克爬上神廟的屋頂,開始向塔上攀登。他藉助牆磚和形狀各異的裝飾物往上爬,終於抓住了窗檯正下方的牆面。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他身上,房裡傳出小鳥的歌聲。藍色的窗帘垂到窗檯之外,底端已經被雨水浸濕了。

他抓住窗沿,抬起身子,讓自己能一窺屋裡的情形。

只見她身著一襲深藍色的紗麗,正背對窗戶,坐在房間另一頭的長凳上。

塔克手腳並用爬上窗檯,清清嗓子。

她立刻轉過身來。面紗使人無法看清她的容貌。她透過面紗望著他,隨後起身穿過房間。

塔克沮喪不已。她的體形曾經那樣優美,如今卻顯出臃腫的腰身;她的步態曾經有如搖曳的樹枝般靈動,如今卻沉重笨拙;她的膚色過於暗淡;即使有面紗的遮掩,鼻樑與下顎的線條也顯得太過突出。

塔克低下頭。

「『於是你走近我們,你一來,我們就回到家園,』」他吟唱道,「『正如倦鳥歸巢,回到樹梢。』」

她站在原地,一如正殿里自己的神像般紋絲不動。

「『讓我們免受母狼與公狼之害,讓我們免受盜賊的侵擾,噢,夜之女神啊,請保佑我們平安度過漫漫長夜。』」

她緩緩地抬起胳膊,把手放在他的頭上。

「祝福你,小東西,」過了片刻,她說道,「很不幸,除了祝福我再無法給你什麼。我既不能提供保護,也無法賜予美貌——對我自己而言,這些也已是難得的奢侈品。你叫什麼名字?」

「塔克。」

她摸了摸前額。

「我曾經認識一個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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