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王業-中興 第五百七十章 利奧波德一世向我們告別(中)

凡爾賽的貴人們有個愛好——待在凡爾賽宮前的露台上俯瞰下方的人群。

我們之前說過,凡爾賽宮是矗立在一座高台之上的,從底部的廣場到頂端的露台,總共有三百多個台階,有幸被允許進入凡爾賽宮的人們只有少數人有特權使用抬轎,其他人都要自己一步步地走上來,這些貴人們就會在宴會與舞會的空隙間,懶洋洋地靠在露台的欄杆上,搖著扇子,握著手杖,一邊享受著微風吹拂,一邊剔抽禿揣,交頭接耳。

每一個靠著自己的雙腳,慢慢行走在台階上的人都要被這些傲慢的傢伙一一點評,猜測來意,甚至取笑耍弄,但若是他們看到了一頂樸素或是華麗的抬轎慢慢地自下而上,他們又要整理裝束,急不可待地跑下去恭候——畢竟如今有資格乘坐抬轎的人可是越來越少,也越來越重要了。

不過有些在軍隊里為國王效力的貴族,就算是有這個權利也不屑於用——為了顯示身體康健,有時候他們甚至會不停步地一口氣走到大畫廊。

像是旺多姆公爵最心愛的孫子,與國王的養子小歐根·薩伏伊。

無數雙視線或明或暗地緊盯著他,人們在扇子與假髮下竊竊私語,男人和女人的舌頭一樣長而無聊,在十年前,這些東西或許還會令他窘迫不安,如今卻不能再動搖他一分一毫——凡是上過戰場,見過血肉四濺,聽過最後一聲哀鳴、嘆息或是哭泣的人都不會在乎——這些閑言碎語比起生死又算得了什麼?

「別理他們,一群無所事事的蠢貨。」站在他身邊的約瑟夫說道,若是有人投來曖昧的視線,他就惡狠狠地瞪回去,這位又是波旁,又是將來的旺多姆公爵,又受國王喜歡,能夠堅持與他對視挑釁的人可不多。

「我也沒在意啊。」小歐根挽住約瑟夫的手臂,然後放下——不是他不願意,就是約瑟夫要比他高上一個台階,他們並肩行走的時候,挽著手臂反而會妨礙彼此,在年少的時候,小歐根還因此生過氣呢:「這種事情早在十來年前我就經過一次了。」

他要感謝蘇瓦松伯爵的慷慨,讓他得以擺脫滿懷恥辱的出身,以一個堂堂正正的婚生子身份行走在凡爾賽,但要知道的人總能知道,尤其是那些不但知道他並非蘇瓦松伯爵長子,還是法蘭西與路易十四的敵人利奧波德一世的私生子的人——他們不喜歡他,而在這裡,不喜歡就足以令得你寸步難行,甚至不必到被厭惡的地步——如果沒有路易十四。

路易十四寬待他不過是愛屋及烏,他對瑪利·曼奇尼有虧欠,就不願意再讓她的名譽受到損傷,但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小歐根都要感激國王對他的愛護與培養,他與他的王后對待他就如對待自己的另一個孩子。他是說,哪怕當初他和自己的母親一起出了意外,他也沒什麼可抱怨的,何況他還能在凡爾賽宮有個房間,與王太子與公爵之子一起長大呢。

就像他身邊的約瑟夫,雖然他的祖父也是亨利四世的非婚生子,但他在法律上是受承認的,自己也是婚生子,與小歐根不同,前者在凡爾賽宮依然可以受到尊敬,如果沒有路易十四,他是沒資格擁有這個摯友的。

還有王太子小路易,想要躋身到王太子身邊的人數不勝數,小歐根卻得來的輕而易舉。

要知道,若說得到國王的喜歡,就表明你能迅速地飛黃騰達,能夠得到王太子的喜歡,那麼就是在說不單你,就連你的親眷好友,甚至整個家族都有攀升的可能。

也不怪總有人對小歐根充滿惡意。

家族——小歐根心想,他是早就決定要離開蘇瓦松伯爵的,不然他就要佔據長子的名頭、爵位與產業。他又不想如隆格維爾公爵的「長子」那樣遁入修門,他喜歡軍隊,喜歡宮廷,也喜歡醇酒美人,但路易十四也早就和他說了,如果他堅持,國王會重新冊封他,在歷史上這種情況也不是沒有過,如果兄長另外取得了爵位,他是可以將原先應當自己繼承的一切轉給自己的弟弟的。

等到他得到了屬於自己的爵位與領地,娶妻生子,他也會有自己的家族。這麼一想,他就不免感到心滿意足。

「凡爾賽還是原來的樣子啊。」約瑟夫說,他不如小歐根離開的時間長,但也有好幾年沒回到凡爾賽了。

他們在大畫廊的入口處略微站了一會,他們是足夠強壯沒錯啦,但中間沒有一刻停頓地登上三百階台階,還是有點疲累的。

「誰說的,」小歐根說,「還是有改變的。」雖然大畫廊里人頭濟濟,他還是能看出走廊兩側的的壁畫都換了內容,據說勒布朗如今已經有了上百名弟子,才能滿足國王與王室成員的需求——他在最後一副壁畫前略略駐足,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這正是他將萊昂城的鑰匙放在聖物匣里奉獻給太陽王的畫面——當然,這個場景完全就是畫家的杜撰,但正合小歐根的心意,萊昂城意義非凡,他又只用了極其微小的代價就將其拿下,實在是值得大書特書一番。

「我也有呢。」約瑟夫指著一幅海戰的壁畫說道,那是他的船,可惜是上面的指揮官雖然也經過了精心的描繪,但要從上面認出誰是誰,實在是不太可能。

「好啦,小夥子們,我完全可以理解你們的虛榮心,」一個聲音插|進來說:「但別讓陛下久等。」

他們齊齊抬頭一看,來人正是另一個波旁,孔蒂親王,他們連忙向他脫帽致意,又跟著他往國王的起居室走去。

——

如果路易十四要和大臣們議論政事,一般都會在朱庇特廳,但如果是要和親密的朋友說話,那就可能在略小一點也更舒適一點的朱諾廳,再往上,如蒂雷納子爵、柯爾貝爾、盧瓦斯侯爵與蘇瓦松伯爵等,那麼就會在毗鄰國王套間的小議事廳,要是與血親們說話呢,那多半都在他的起居室或是書房裡。

小歐根雖然不是波旁,卻是國王的養子,他也是能進到這個房間里的,但每次他都不免感到一陣羞愧——他是個哈布斯堡,而不是一個波旁,更不幸的是他小時候還依稀可見曼奇尼家族的美貌,長大後倒將哈布斯堡那些醜陋的特徵繼承了個全,那個大下巴簡直就是利奧波德一世的翻版,身高也不盡如人意——甚至比不過才成年的蒙特利爾公爵,遑論其他的波旁了。

而波旁們呢,國王與公爵無需贅述,蒙特利爾公爵纖細精緻的就像是一尊陶瓷像,哈勒布爾公爵的容貌不符合凡爾賽人的審美,但也很難挑剔出什麼大缺點,王太子小路易更是許多人想像中的「聖王」模板,就連鬢髮銀白的旺多姆公爵,風流不羈的孔蒂親王也都各具魅力,吸引著人們的目光。

「太陽璀璨,群星閃爍,月光皎潔,」他自嘲地說道:「一塊頑石格格不入實在是理所應當。」

「這塊頑石心中自有奇珍。」路易接道。

「也是您有著一雙慧眼。」小歐根說,他走上前,捧著國王的手吻了吻,「坐下吧。」路易說:「孩子,我想你大概也猜到了,有些事情我要讓你自己做決定。」

小歐根嘆了口氣。

「看來你已經知道了,」路易直截了當地說——小歐根上了十年戰場,雖然路易還會稱他為我的孩子,但繼續把他當做一個不諳世事的孩童看待,幾乎是在羞辱他了:「是的,利奧波德一世派遣了一位使者,想要和我們談判。」

「在十年前他就要與我們談判,」小歐根傲慢地抬高了頭,十年戎馬生涯,足以讓一個少年成為身經百戰的驍將,他又那麼年輕,路易十四完全可以理解利奧波德一世:「十年後他又能提出什麼條件?」

「意外也不意外,」奧爾良公爵說:「居然十分公平。」

旺多姆公爵咳嗽了一聲才壓下了笑聲,「利奧波德一世畢竟不是查理二世,先生們,他是個好國王,不會盲目地去做那些明知不可為的事情。」據那位卡塔麗娜王太后所說,英格蘭之所以在安妮女王即位後依然動蕩不安,就是因為查理二世為了鐵甲艦與戰爭剜空了國庫、商人與民眾的錢囊,國庫空蕩會造成怎樣的危害暫且不說,為了抵償銀行家們借給國王的錢,就需要用稅款來抵賬——就如路易十四親政前的法蘭西,包稅官再度在英格蘭,愛爾蘭與蘇格蘭的土地上橫行,但之前查理二世數次徵收的戰爭稅已經榨乾了民眾的最後一點骨血,他們再也拿不出什麼了,除了飢餓與憤怒。

近來阿美利加的愛爾蘭移民突然再一次暴增似乎就能說明一切了。

這是個惡性循環,交不起稅——民眾逃走——剩下的人要交更多的稅——他們不得已就只有逃走——稅務再次被分擔……據說曾經高叫著「只需要三個工人,一人放牧,一人剪羊毛,一人紡織」的英格蘭貴族們都開始恐慌了——在他們的心中,農奴與工人就像跳蚤一樣多,抓都抓不完,誰知道突然就有這麼一天,他們就都消失了呢?

相比起查理二世,詹姆斯二世,與無能的安妮女王,利奧波德一世顯然就要更聰明與仁慈一些,他唯一的錯誤就是不該放縱自己對路易十四的競爭心,雖然被這樣一個同齡人一次次地壓制著確實痛苦,但他應該看得更長遠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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