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王業-中興 第二百九十四章 阿方索六世之死

辛特拉宮位於葡萄牙都城裡斯本的北郊,這是個風景優美,氣候宜人之地,十四世紀的時候葡萄牙國王約翰一世在這裡建造了行宮,貴族們也大多在這裡有自己的宅邸,不過近幾年來,已經很少有人到那裡避暑,不為別的,只因為葡萄牙名義上的國王阿方索六世就被軟禁在這座行宮裡,雖然人們都說他是在這裡「養病」。

佩德羅二世的使者在一座丘陵上勒馬駐足,注視了那座行宮很久,就像是要穿透那厚厚的城牆看見裡面的人,他的視線中有輕蔑,也有無奈和憐憫,過了好幾分鐘,他才一提馬韁,疾馳而下。

經過重重關卡與驗看後,使者終於來到了阿方索六世的面前,在這個時代,病人的房間從來就是密不透風並且陰暗潮濕的,即便點著昂貴的香料,那股子混雜著陳脂與腐肉般的惡臭還是如同液體或是固體那樣在房間里堆積,使者壓低了自己的聲音,儘可能緩慢地代為轉達了佩德羅二世的問候與——真實的來意。

他說完就走了,甚至沒有等待帷幔中的阿方索六世垂問或是回答,應該說,他的使命就在於此,若是畫蛇添足,反而會讓他受到責備——因為佩德羅二世也不需要得到一個回答,不,他所需要的回答不是用舌頭和喉嚨講出來的。

守候在床邊的僕人無法阻止使者的離去,他雖然忠誠,但和他的主人一般,無論宮內宮外都沒有任何權力,只一聽到阿方索六世的喘息聲,他就連忙拉起帷幔,搖曳的燭光照亮了錦緞深處猶如地獄般的一幕——那是一堆滾動的脂肪,從被稱之為嘴巴的縫隙里醞釀與吞吐著酸臭的氣息,同時,連著上方的另一道縫隙——鼻子,它還在不斷地流出濃稠的白色,灰色或是黃綠色的液體。

僕人見慣不驚,抽出一旁的法國毛巾——這是從加來商人那裡買來的新貨,因為上面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毛圈而格外厚實,吸水性好並且柔軟,以往需要十來條亞麻布巾才能擦乾淨的臉現在只用一條就能擦乾淨。

只是今天他隨手將毛巾丟在地上的時候,微微一頓——上面有血。

他連忙掰開國王的嘴檢查,發現陛下只是咬傷了舌頭,他定了定心:「我去給您拿瓶藥水。」他說。

那團肉猛烈地顫抖了一下,發出幾個音節,僕人聽懂了只有幾個人能夠聽懂的意思,國王是在說,不要藥水。

他站在床邊,十分難過,因為他知道阿方索六世不要藥水不是因為他沒有感到痛,而是受到了威脅。佩德羅二世的口信沒什麼可質疑或是責備的地方,他只是簡單地告訴兄長,自己與曾經的嫂子結婚後,生下的女兒伊莎貝拉很有可能成為法蘭西的王太子妃,記住,是很有可能,他的口信中沒有提到最大的妨礙是什麼,但誰都知道,伊莎貝拉公主最大的劣勢就是她雖然是攝政王與王妃的女兒,但如果只是攝政王的女兒,那麼她就沒有資格成為現今歐羅巴大陸上最強大國家的王太子妃。

誰都知道,攝政王只是在等著阿方索六世死去,因為他不願意擔上弒殺兄長與國王的罪名,但阿方索六世——雖然他三歲就出現了偏癱的癥狀,之後的十幾年裡一直由他的母親代為管理朝政,當然,這位王太后缺少政治天分,心胸狹隘。卡特琳娜公主,也就是阿方索六世的妹妹嫁到英格蘭的時候,帶走了葡萄牙的兩處殖民地錫蘭與孟買,已經讓葡萄牙宮廷里的大臣與貴族很不高興。而後在接下來的幾年裡,葡萄牙在與荷蘭,與西班牙的戰爭中都一再失利,這位王太后就更是成了葡萄牙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在這樣的局勢下,年輕而勇敢的麥略爾伯爵毅然決然地發動了政變,在62年的時候推翻了王太后的統治,以他為首的葡萄牙政府與軍隊頓時煥發出了勃勃生機,不但連續打退了西班牙的進攻,更是就此讓葡萄牙在西班牙的統治下獨立出來。

極具諷刺意義的,麥略爾伯爵獲得的勝利,被冠在了甚至無法獨立行走的阿方索六世身上,他被稱之為「勝利王」。

這位「勝利王」不曾有一天掌握過權力,先是王太后,再是麥略爾伯爵,因為無法運動,以及不加限制的飲食,他的身軀愈發肥胖,又因為沒有接受過任何正統的教育,所以就連正常地和人交流也不能,但不知道是不幸,還是幸運,他居然有個十分聰慧的頭腦與堅韌的意志,哪怕只有僕人的嘮嘮叨叨,他也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明白——了解他的人都說,他並不是如西班牙的卡洛斯二世那樣,只是一頭狂暴的野獸。

也許是有著這樣的考量,在百般權衡下,麥略爾伯爵為他選擇了薩伏伊公爵之女,這種選擇一開始沒人反對,現在的葡萄牙屬於布拉干薩王朝,這個王朝,如上所述,並不正統,所以哈布斯堡一直在質疑他們的合法性,所以他們不可能從哈布斯堡體系中選擇新婦,而薩伏伊公爵的女兒,妙就妙在雖然論父系,她是哈布斯堡的臣女,但論母系,她是法蘭西國王路易十四的遠親。

但麥略爾伯爵就算是將靈魂賣給了魔鬼,也沒想到這位公爵之女是個怎樣雷厲風行而又果斷兇狠的人物,這位公爵之女只和阿方索六世過了一夜,就確定了後者沒有生育能力,不能讓她有孩子,她就當機立斷地與國王分房,三個月後,她就突然離開王宮,來到里斯本大主教的面前,請求他宣布自己與阿方索六世的婚約無效。

與這個雷霆般的消息同時抵達麥略爾伯爵面前的是佩德羅二世的支持者與他們的士兵,這位為葡萄牙立下了無數功勛的伯爵大人也只得黯然退場,之後的事情無需多說,佩德羅二世成為了攝政王,而後與薩伏伊公爵之女結婚,伊莎貝爾公主就是在第二年的年初降生的,所以從法律上來說,她是合法的,但從正統性上來說,她只能算是親王之女,過分點說,若是今後發生了什麼意外,阿方索六世復辟,她可能只是一個叛國賊的女兒。

所以雖然佩德羅二世表現的非常熱切,但法蘭西國王路易十四還在猶豫不決的原因,佩德羅二世的使者帶來的口信,也就是一封催命書,他依然如同一個偽君子一般,彷彿只是來告訴自己的兄長這個重要的好消息,但最重要的,還是希望阿方索六世自己去死。

阿方索六世會甘願去死嗎?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他從三歲起就卧床不起,雙腿萎縮,身軀臃腫,他永遠記得自己的母親,父親和弟弟是怎麼看他的。薩伏伊的公爵之女曾經是他的希望,她也確實是個勇敢的女士——即便面對這麼一個醜陋的軀體,她也嘗試過,阿方索六世永遠感激她的嘗試,但她的勇敢也體現在她的背叛上——葡萄牙的貴族們最終倒戈或是選擇中立,正是因為王后公開了阿方索六世沒有生育能力的秘密。

就像是路易十四在和大臣們商討大郡主與卡洛斯二世的婚事時,卡洛斯二世再愚蠢,再殘暴,再醜陋與扭曲都沒關係,但一確定他沒有生育能力,大臣們立刻堅決地站在國王一邊,因為一個隨時會被宣布無效的婚約根本沒有必要討論下去——人類的婚姻原本就是為了繁衍而存在的。

阿方索六世成為了所有人的棄子,他先是被迅速地送往了亞速爾群島,而後又被帶到了辛特拉,也許是佩德羅二世覺得,還是把他放在身邊比較安心——他是一個高貴的囚徒,永遠離開了他的大臣與軍隊,身邊只有僕人,前來問候他的只有海鳥和松鼠,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堅決地要活下去——就算是為了嘲弄他的弟弟佩德羅二世,佩德羅二世想要乾乾淨淨地登上王座,不可能!

為了這個,阿方索六世可以忍耐任何痛苦與折磨,沒什麼,他早就習慣了,他已經堅持了三十年,大可繼續堅持三十年,也許佩德羅二世還會死在他前頭,這麼一想,阿方索六世都要笑出聲來。

他覺得自己能做到,尤其是現在,他的身體狀況甚至要比以往的幾年都好。卧床不起的人最怕的就是身體起了膿瘡——那些和床單緊密相貼的部分,據說膿瘡潰爛,人會發熱,就會死了。所以僕人每天都要為他擦拭和用藥,一開始的時候他的醫生沿襲傳統,給他放血,灌腸和塗抹藥膏,這些藥膏有時有用,有時沒用,不過自從僕人秘密找來了法國的醫生,他們現在改用烈酒和一種紫紅色的藥水為阿方索六世擦拭身體,這種藥水可以內服,也可以外敷,效果出色,剛才僕人說要給他拿的就是這種藥水。

但現在阿方索六世不敢相信他們了,他擔心僕人端來的會是一瓶毒藥,之後的幾天,他一直只允許他們給他外敷藥水。甚至忍耐著只用白煮的雞蛋和牛肉,撒上一點鹽,不喝酒,只喝清水——這種行為與其說是為了防備有人刺殺他,倒不如說是在向所有期望著他去死的人宣戰,不,他絕對不會去死!

於是,那些曾經在他的生命中消失的無影無蹤的大臣和貴族們又都出現了,他們看似都是來殷勤問候的,事實上卻用眼神和微妙的身體語言來催促阿方索六世——您應該回歸天主的懷抱了,人世間已經不再有您的位置,您應當為了葡萄牙犧牲,他們用無聲的語言這樣說道,就連親自為他洗禮的里斯本大主教也是如此,他甚至帶來了聖油,不顧阿方索的反抗與僕人的喊叫,給他提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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