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王業-開端 第一百九十五章 高乃依的瘋狂一夜

正是因為產生了這樣的幻覺,高乃依在入夜之後,依然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他躺在床上,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只覺得身下的亞麻床單越來越冷,就像是有陰森的寒氣從地面滲透到他的身體里,他喝了蜂蜜水,喝了葡萄酒,都毫無作用,他心煩氣躁,又不得不上了兩次廁所——在巴黎他可以享受到抽水馬桶(一種有味兒的風尚),但在這裡只有夜壺,夜壺這種東西,無論你擦洗得多乾淨,都會有一股拂之不去的怪味兒。

他長吁短嘆,躺躺坐坐,最終屈服於自己活躍的神經,索性嚼了一把咖啡,點起蠟燭,坐在書桌前,開始記錄下今天的事情,他在隨軍途中的記錄幾乎可以稱之為日記了,總有那麼多新鮮的事兒供他嘖嘖稱奇——在聚精會神的工作時,這位老人終於摒棄了莫名的惶恐不安,羽毛筆在國王紙(國王的新產業,潔白,柔韌,細密)上發出沙沙的聲音,直到蠟燭的光芒慢慢地暗了下去,一時間,高乃依忘記了此時正值深夜,大聲地嚷嚷起來,叫懶惰的僕人來為自己更換蠟燭。

僕人沒有給高乃依回應,確切點說,周遭一片死寂,高乃依抬起頭,他的心臟驟然如同被抓住了那樣抽緊,他還記得自己的房間邊是國王的火槍手們,這些精力旺盛的小夥子們雖然有著年輕人容易入眠的特點,但因為職業的關係,也保持著相當的警醒——這點是高乃依和他們合居的第三天知道,一個粗魯的布魯塞爾市民也許是因為喝多了酒,竟然往這裡的窗戶投擲石子,他也許認為,在鴞鳥都已經熟睡的時候,就算有人被驚醒,也沒法那麼快地跑下來和他算賬,但他錯了,立刻就有兩三名近似於赤露的火槍手跳了下來,手持利劍,把他戳成了一個漏斗,別說逃走,他甚至沒來得及轉過身去。

也許是因為這些火槍手們都出去尋歡作樂了?高乃依這樣安慰自己,但他也知道不可能,這些火槍手們固然風流多情,但他們也從未忘記自己的職守——正如在里爾,國王和他的大臣,隨從與侍衛佔據了一整條街道——國王居住的地方乃是查理五世(西班牙國王)在布魯塞爾的王宮,王宮前有著一個巨大的廣場,左側是市政廳和市場,右側是法院和教堂,現在市政廳已經被充做了軍備倉庫,被軍隊嚴密地把守著,從軍備倉庫往王宮的一路上,房屋都被徵用,沒有任何一個原先的居民被允許留在這裡,無論他們之前多麼顯赫——那個被火槍手們殺死的人就是其中之一;法院與教堂也是如此,教堂里如今只有國王從法國帶來的天主教教士,可以說,國王可以安然入眠,因為他身邊簇擁著的全都是忠誠的臣民。

高乃依毛骨悚然,鬼使神差一般,他突然想起了那兩個隨從所說的,要將聖但尼的聖像送回到倉庫里——他不敢繼續大喊大叫,可能只有幾分鐘吧,蠟燭就快完全地熄滅了,若是他伸直手臂,黯淡的光線甚至照不亮他的手指頭……終於,僅有的亮光消失了,高乃依盯著門所在的地方,希望那幾道縫隙里能夠投出令人安心的光芒,但沒有,什麼都沒有。

他的眼睛逐漸習慣了黑暗,黑暗中隱約可見門扉的輪廓,而就在此時,他聽到了若有似無的金屬碰撞聲,老人從桌邊一躍而起,手掌按在還未凝固的蠟燭上,但他甚至沒有感覺到灼燙帶來的痛苦,就喜悅地沖向窗戶——那應該是火槍手們懸掛在腰帶上的火槍、匕首與短劍相互碰撞時發出的聲音,他猛地推開窗戶,俯下身往下看去。

他什麼都沒能看到。

窗下是翻滾的濃霧,他從未看到過這樣濃郁的霧氣,簡直就像是一片牛乳的海洋,除此之外,街道上的石子,門扉,柱子和窗欞,火把都消失了,整座街道都像是浮在海面上的島嶼,孤零零的沒有可固定的地方,高乃依知道自己應該立刻關上窗戶,回到房間里,顫抖著度過這個夜晚——如果可以,但他僵硬住了,根本無法動彈。這時候,金屬碰撞的聲音卻變得更清晰嗎,更響亮了,它從市政廳,也就是街道的末端而來。

高乃依急促地呼吸著,他的腹部被卡在窗台上,手臂撐在百葉窗的搭扣上,這是一個很難受的姿勢。

而在他凝固的視野中,一點火光由小到大,驅散了濃霧,高乃依以為這是一個火把,後來才發現這是一枚香船,它被鑄造成鳥兒的形狀,展開的羽翼在空中微微顫抖,從尖尖的喙里吐出赤紅色的火光,鏤空的身體里迸發出如同白磷燃燒時的灼眼光亮,它搖晃著,一股檀香、沒藥的氣味撲面而來,但如高乃依在教堂,在宗教遊行的時候嗅聞到的不同,這股氣味雖然甜蜜,但一點也不宜人,反而令人作嘔,若是不曾隨軍,高乃依可能根本想不到這種奇特的雜質是什麼,但現在他知道了,那是血和內髒的氣味。

在搖晃的香船後,是兩個可愛的孩子,或者說,應該是可愛的孩子,他們笑嘻嘻地,有著成人臂長的香船,他們提著毫不吃力,腳步輕盈,輕盈的一點都聽不到聲音。

他們身後是舉著聖像和十字架的教士,要說他們的裝扮,實在是古怪,說是教士,更類似於奴隸,高乃依作為一個虔誠的教徒,一個律師,當然可以輕易辨認出,他們身上的衣著,是初期的教士們最常見的裝扮——在羅馬皇帝統治時期,基督教士或是因為卑微的出身,又或是出於本心的謙卑,時常穿著奴隸與低等人才會穿著的黑色毛氈外衣,也就是現在黑色法衣的雛形,比起教士們的黑色法衣,這些衣服,或者說,沒有領子的長袍,簡陋的就如同一塊沒有任何裝飾的布匹,就連腰帶也是粗劣的牛皮或是羊皮,但那些散發著光輝的面孔,實在是比黃金和寶石都要耀眼得多了——聖像上的面孔都是失真的,但因為聖徒們總是隨身攜帶著自己被殺,被處刑時候的刑具,想要辨認出來很簡單,所以,高乃依一下子就認出來,舉著那些聖像的教士正是那些神聖的殉道者們。

這些聖徒有男有女,全都興高采烈,神采飛揚,他們若是凡人,若是生者,這個熱烈的場景倒是可以被描繪下來,可惜是他們依然保留著受苦的痕迹,在別處熠熠生輝的時候,那些翻開的皮膚,張開的傷口,缺損的骨頭與內臟就顯得格外驚人了。

在這樣的遊行隊伍中,必然有一個主祭者,高乃依幾乎猜到了——是的,正是聖但尼,還有他的兩個隨從,他們捧著自己的腦袋,面孔上也是笑意盈盈。

在聖但尼的身後,是一大群衣著富麗尋常不一的人,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他們都戴著一枚十字架,他們受到的傷害更是多種多樣,有些是如聖但尼一樣被斬首;有些則是四肢鬆軟扭曲——看得出是被處以了車輪刑;也有渾身都是細密的小傷口的——那是被裝在釘滿釘子的酒桶里,從山頂滾到山腳的;有些眼珠凸出,舌頭腫脹,這是被絞死的;還有口角溢血,渾身滴水的,前者是被毒死,後者是被溺死;以及,許多人都肢體不全,內臟流在外面,他們的身上遍布野獸撕咬過的痕迹,凡是讀過歷史的人都知道,羅馬的祭司和皇帝們都很喜歡將基督徒們投入斗獸場,讓野獸咬死他們。

這樣的隊伍,浩浩蕩蕩,香船早已不見蹤影,而最後的幾個「人」還在拖拖拉拉地走著,而高乃依已是強弩之末,他的手臂早就麻木了,呼吸艱難,他不斷地伸出舌頭,試著舔去流到面頰上的汗水,另外一些被他的亞麻睡衣吸收,但最終還是有那麼一兩滴落了下去。

一位女性聖徒抬起頭,她容貌嬌美,死去的時候可能還不到二十歲,也因為這個緣故,她受到了特別優待——她最動人的地方只有兩個血肉模糊的凹陷,這種刑罰現在在西班牙依然存在。她抬起頭,就看到了高乃依。

隊伍停了下來。

「這裡有個虔誠的教徒。」高乃依聽到一個聲音說,之後人群起了一陣騷動,聖徒們如同摩西分開的紅海那樣向著兩側退去,聖但尼捧著腦袋走了出來,他的聲音明亮而又清晰,猶如生前,高乃依看著他向著自己舉起頭,聖人的手臂越伸越長,越伸越長,直到與高乃依面對面。

說真的,如果不去看脖子以下的部分,聖人的面孔一點不可怕,雖然有點蒼白,但他五官端正,目光堅定,正如人們所想像的任何一個聖人一般——只要他沒有露出笑容,那不是一個信者即將得救時喜悅的笑容,也不是一個牧者在望見別人得救時歡欣的笑容,那是一種邪惡的,淫邪的,充滿惡意的笑容,就像是清澈湖水下的泥沼,明亮陽光下的黑影。

「不要留在這裡,」那個頭說:「您應該和我們在一起。」

高乃依聽到這群人發出了一聲歡呼——歡呼聲震耳欲聾,而街道上的士兵和火槍手們卻還是如同死了一般,沒有任何反應,高乃依一邊痛苦地想著他們是不是真死了,一邊被拖下了窗戶——他的房間在二層,與地面的距離並不致命,但對於一個六十歲的老人來說,還是不免摔斷了幾根骨頭,他慘聲嘶叫,但那些「人」絲毫沒有體恤他的意思,在朦朧中,他被強迫換上了衣服,手裡也被塞進了一柄武器。

高乃依被遊行隊伍裹挾著,一路向前,除了他之外,他就沒有看到別的什麼人,遊行隊伍在王宮廣場上緩緩地聚攏,高乃依看到捧著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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