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清平樂 第1059章 無立場

錢家別院的大堂中,吳小娘子還抱著琵琶在那輕攏慢捻。

她不過二八年華,確實很漂亮,美目流盼,時不時向王笑這邊偷瞧一眼,雪白的臉頰上泛起一抹紅暈。

秦淮河上的花魁一年一年地換,這個現在最當紅的南曲花魁也不輸以前的柳如是、顧橫波等人。

柳、顧等人名氣之所以大,才色雙絕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卻在於與她們牽扯的男人。

若真要說相貌,便是顧橫波在此,怕也要覺得這吳小娘子比自己嫩些。

但在王笑眼裡,美人都差不多。

他雖只有二十一歲,在這個新花魁前面,卻覺得自己是上一代的人,是和她的前輩們玩的那一代,總之是有代溝的。

這事大概就像追星,他已經沒耐心去欣賞新出的偶像了。

王笑的目光始終落在錢謙益那張老臉上。

「催繳欠稅……此事,下官必定支持。」錢謙益很快就表了態。

他不是第一次聽這事了,之前鄭元化這麼說的時候,他也是表態支持的。

王笑也不說話,眼神頗具壓迫感。

錢謙益面露堅毅,又道:「錢糧系軍國急需,整頓稅賦、清理積弊,此必行之事。不過……」

這「不過」二字一出口,王笑也不意外,還輕笑了一聲。

錢謙益道:「不過鄭元化主政江南時,催繳之事就已完成了大半,江南縉紳所欠稅額,似乎……大多已補上了。」

「補上了?」王笑終於開口,語氣讓人聽不出任何情緒。

於是錢謙益頓覺自己身上扛著一座泰山。

他頂著巨大的壓力,卻還是面不改色,緩緩答道:「稅賦之重,首稱江南,而江南之中,蘇、松、常、鎮、嘉、湖、杭七府財賦甲天下。前些年,舊賦未清、新餉已迫,積逋常達數十萬兩。鄭元化在位時,屢次催科而不可得。去歲,著令鐵冊軍督辦此事,竭力催逼徵收,手段酷烈,故七府積欠大半已經繳納,民力已窮。」

「哦,是嗎?」

「此事下官也只是聽說,想必戶部有造冊登記,錢糧也應在庫倉里。」

「哦?造冊?那冊子呢?庫倉里的錢糧又在哪裡?」王笑接連問道:「歷年拖欠的糧稅賬目又去了何處?」

錢謙益不愧是宿老,聞言也不驚慌,反而一臉茫然與疑惑,奇道:「冊子不在戶部嗎?錢糧若不在庫倉,許是用在了軍需上。」

「哦?也許是用在了軍需上,所以這一仗還打成了這樣。」

「想來那是晉王麾下將士奮勇,江南兵馬不敢纓其鋒芒。」錢謙益道:「此事當時是戶部孫崇、鐵冊軍黃斌督辦,大學士應思節也該知道,下官卻未經手過,實不清楚。」

王笑「呵」了一聲。

那戶部尚書孫崇已經自盡殉難了,偏是早不殉晚不殉,等南京城破了,人都投降了,王笑開始清算南京官員了,他才想起來要替隆昌皇帝殉難。

這人殉難之前,還把戶部卷宗燒了個乾淨。

至於黃斌已死,應思節已逃。

這江南積欠的稅目,頗有人死債消的意思。

錢謙益則是半點不露,臉上依然一派坦誠,口口聲聲「堅決支持」,半點反對的意思都沒有。

但,支持是非常支持,可惜他不了解此事,能做的也只有告訴王笑「我聽說,好像已經補齊了」,也不說「我一定勸導江南縉紳」。

他反正是不欠稅的,不久前竟是連田地也賣了個乾淨,平時只買些書籍、金石、古玩、字畫之類的風雅物件來把玩。

王笑確實拿不到錢謙益一點把柄。

這位江南士林領袖稱得上是滴水不漏。

但王笑今日肯來錢家別院赴宴,其實是給了錢謙益面子,同時也給了他一個機會。

不然他又不是沒地方吃飯,還特意跑一趟。

如果說錢謙益有什麼難處,攤開了直說,王笑或許也能理解。

偏是這樣圓滑……圓滑過了頭,反而沒什麼好談的了。

此時菜還未上全,案上已擺著幾道美味佳肴,雪白的魚肉在紅湯中看起來極是可口,一隊舞姬翩躚入堂,肌膚如魚肉一樣白……

王笑站起身來,道:「既然如此,我還有公務,告辭了。」

「晉王,宴席還未開場,不如看過下官特意準備的表演……」

錢謙益話音未落,王笑已擺了擺手向外走去。

「算了,天太晚。」

一路出了錢家別院,外面是傍晚時的金陵街景,頗為悅目。

這裡氣侯溫潤,風吹來都是軟綿綿的。

這裡的朝堂人物也是這般軟綿綿的,說話做事如同打太極拳一般,春風化雨。

王笑的耐心也一點點消耗下去。

他自認為已經非常給錢謙益臉了,既免了其人卑躬屈膝投降清廷的尷尬,讓其還能繼續擺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來當士林領袖。

今日還特意上門赴宴,給足了顏面。

可惜,他給了錢謙益這個機會當自己志同道合的夥伴,對方卻只想擺開盛筳,當一個酒肉之交。

對這樣的人,王笑心裡只有一個四字評語,雖然這四字顯得他有點狂,他平素也很少用。

——不識抬舉。

……

柳如是站在遠處的閣樓上,看著那位晉王帶著一眾護衛離開別院。

她雖不明白為何才開宴晉王就馬上走了,多少卻還能猜到是他與自家相公政見不合。

柳如是於是下了閣樓,往大堂走去。

入秋時節,天黑的很快,才這一小會兒,夜幕就籠罩下來。

堂中有婢子點了燈,卻見錢謙益一臉黯然地坐在那兒,像是有些失魂落魄。

他看著燈火,嘆息著,低吟了一句。

「白頭燈影涼宵里,一局殘棋見六朝。」

「相公又有佳句了。」柳如是說著,舉步過去。

她從門外走到錢謙益面前,走了十餘步。若是平時,她大抵要作一二佳句與他應和,今日卻沒這樣的底氣。

畢竟剛才離開的那位客人幾首詞作都是驚天動地的千古名篇,她覺得自己夫妻二人若再在這裡詩歌相和,有些班門弄斧了。

這種奇怪的心思也沒甚好說的,柳如是卻能聽出錢謙益這一句詩中那種懷念前朝之意。

夫婦兩人對談了一會兒之後,錢謙益終是忍不住對自己的側室感慨起來。

「晉王要催繳欠稅,今日我雖把他應付過去,只怕也失了他的器重。」

柳如是寬慰道:「那相公不必再費心仕途如何?幸好往後天下安定,也可謂是功成身退。」

「我遺憾的不是仕途啊,乃是擔憂江南再起變亂。」錢謙益道:「便說這催科,於招撫相妨。如今局勢不穩,本應以招撫為主,晉王卻急於催科,豈是善政?竭澤而漁,明年無魚,豈不痛哉?」

他撫了撫長須,以憂國憂民的語氣又嘆道:「江南賦稅冗重,除了必要征的賦役,雜派更是五花八門,就是名門望族也常因重稅而陷入窘境。前些時日好不容易才緩下去,如今催收,免不得落一個魚肉百姓的專制之名……」

柳如是卻不再像平日那般順著錢謙益應答。

她記得當年鄭元化要收織稅,自己夫婦就議論過此事。當時她擔憂的是變法不動根本,織稅最後還會落在貧苦織工頭上。

但如今情況顯然是不同了。

她平時偶有與董小宛、李香君通信,對北方的情況也略有了解……因此,心裡便不太認同錢謙益所言的「追繳欠稅是魚肉百姓」的說辭。

簡單來說,能欠稅的人,都是有能力收買胥吏的門戶,要把這欠稅追回來,與百姓何干?

可笑的是,當時江南士紳反了鄭元化,明著是討伐鄭元化「專權」,可最後鄭黨一倒,唯一留下的政策竟是保留宰相,追繳欠稅之事反而不了了之了。

柳如是的兩任丈夫都是天下宰執,豈會看不清這其中的門道。

她剋制著語氣,緩緩勸道:「相公若是想有所作為,可一力承擔此事;若擔心得罪親朋故舊,不如……致仕退下來,妾身陪你縱情山水可好?」

話雖然這麼說,她還是委婉了。

她其實想說的是,錢謙益接下來要想在仕途上有所進益,那就要勇於任事。又不想得罪人、不想擔責任,卻還想當高官、大儒,朝堂上豈有這樣的好事?

若用四個字來形容,那便是「進退失據」。

柳如是自是不敢說得更明白,她認為錢謙益能懂。

但,錢謙益沒領會到她這層意思,或者說,是不願領會。

他認為自己作為江南士林領袖,首樹降旗,率百官歸降,這是功勞;歸降後兢兢業業,安定時局,這也是功勞。

論聲望、論身份、論功勞、論才幹、論資歷,王笑都理應重用自己,而不是得寸進尺,要求自己去支持他去追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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