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木布泰說「對王笑所說的事」感興趣,她說的時候是真這麼認為的。
在她看來,王笑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厲害就厲害在對世間規則洞悉,這是他權力的來由。
而她就算失去了權力,卻也想聽聽王笑是如何剖析權力的。
艙房中點起燭火,擺上了酒菜,兩人如老友般對坐下來,王笑看起來是有些餓了,夾了菜吃著,漫不經心地說起來。
「我最近想到一件頗有意思的事,如果我是福臨,回到瀋陽以後要怎麼做才能在遼東翻盤,其實清朝也有很多弊政,只是被軍事上的勝利掩蓋了……」
王笑侃侃而談著,語氣平淡,氣質比往常又有了些不同。
他似乎在境界上又上了一層樓。
而他說的話題也是布木布泰以前最感興趣的,但她忽然發現……自己懶得聽這些了。
那些天下大勢、褒貶時弊關乎權力,她曾很在乎,但這時她目光看去卻只看到他英俊的面容,那些話落在耳邊則像是很遠很遠……
「你又不是我兒子,何必想你如果是我兒子又如何?」
布木布泰悠悠然說了一句,帶著些怨嘆。
王笑道:「你不必埋怨我,你應該感激我的原諒。哦,不感激也沒關係,反正我自問不欠你什麼。」
布木布泰不喜歡他這種坦蕩的態度。
她想要的是他對自己激烈的反應。
但王笑似乎不想在這種話題上多說,拈著酒杯又說起蒙古的形勢。
「你知道你最好的選擇是什麼,讓科爾沁像歸附清朝一樣歸附楚朝。我雖然不會給予你們的貴族以前的特權,卻能帶給草原和平、富足,讓你的族人不再受戰亂和貧脊之苦……
大玉兒,我由衷勸你一句。我們活在世上,該有更高的追求。
比如,為我們治下的人們謀求更好的生活。我認為這才是掌權者有了權力之後該做的,而不是永遠陷在對權力的追逐之中。
其實我很欣賞你,不管是權謀還是施政,你做得並不差,在我眼裡你比多爾袞要厲害得多,他太在乎個人的榮華富貴了。你比他強,比他有大局觀,你懂平衡,還能在平衡中推行你的政治抱負。
但你的政治抱負……格局小了,你太害怕失去。學會放下吧,回到蒙古去,看看最底層的牧民過的是什麼日子,重拾你的抱負。分辨政客和政治家的區別,到時,你會明白這次為什麼輸給我。
真的,我希望有一天能得到你為我獻上的哈達,成為我的朋友和同胞,一起構建一個富強的大華夏……」
布木布泰笑了笑。
這個笑容頗為複雜。
她飲了一口酒,道:「王笑,你知道你活得越來越虛偽、越來越討人厭了嗎?」
「我是真心的。」
布木布泰一字一句道:「假、大、空。」
她看著王笑,又道:「誰活著不自私?誰活著想要的不是聲色犬馬?你是中了什麼邪?現在一開口就是仁義道德,放在眼前的美人兒不懂享受,大談你那一套……哈哈,遠大的政治抱負?可笑。」
王笑自嘲地笑了一笑,給自己斟了一杯酒。
「仁義道德?」
他反問了一句,低語道:「我不仁義,也不道德。」
布木布泰道:「假仁假義。」
「知道嗎?有個老頭叫鄭元化,我其實沒見過他幾次,卻把他視為平生宿敵。但,他死了,我感到很孤獨。
為什麼孤獨呢?
我舉個例子,人的需求就分為那幾個層次,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歸屬和愛、被尊重的需要、還有自我實現。
這世上太多人活在戰亂、貧苦中,活下去都千難萬難。當低級的需求不被滿足,人們就會覺得活著就是為了吃穿、為了享福、為了榮華富貴。
他們都不相信遠大的政治抱負,全都不相信。
呵呵,沒有一個人相信我的抱負,所有人都覺得我假。覺得我就是想當皇帝,所做所作是為了個人的榮華富貴。
可是……怎麼說呢,我確實不仁義、不道德。我有的也就是平常人都有的責任感,只是我坐到了這個位置上,在其位、謀其政。」
王笑搖了搖頭,又喃喃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當然,比起真正偉大的人,我差得太遠太遠。我太卑劣了……真的太卑劣了。
可笑的是,每當我想要學著做一點偉大的事,或者學著偉大的人說幾句話。所有人心裡都不信。
世人不相信偉大,只信榮華富貴,只信聲色犬馬。
世人甚至厭惡偉大,排斥偉大。因為這對他們而言太假了。
鄭元化要變法,一個掘了黃河的大惡人要變法?他能是為了天下百姓嗎?他必是為了自己的利益!
王笑要變法,一個抄了衍聖公府的大惡人要變法?滿口假仁假義,必是為了謀朝篡位!
現在,鄭元化死了,站在這個高高的位置上的就只有我一個人。你懂我這種孤獨嗎?你不懂,你連歸屬感和愛都沒有……」
布木布泰一愣。
「歸屬感和愛」這幾個字入耳,她只覺心裡被什麼東西戳了一下。
一直以來,她總覺得自己缺點什麼。
但她不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麼,直到現在。
布木布泰不再想聽王笑那些道貌岸然的東西。
她知道自己缺的東西,需要王笑填進來。
這一刻,她只想得到他的歸屬感與愛。
可王笑眼眸中依然只有坦然和平靜。
他原諒了她之後,對她也沒有了那種火一樣的衝動……
「王笑。」她輕聲喚了一句,打斷他那些虛偽的政客之言。
「嗯?」
「我想要你。」
「我說過,不是你想要什麼就能有什麼。」
「你想怎樣?要我取悅你么?」
王笑道:「只有孩子才會得不到就哭、就鬧。你不是孩子了,學著接受『得不到』吧。」
「不。」布木布泰搖了搖頭,道:「太苦了……抱我,好不好?」
這是她第一次用柔軟的語氣懇求王笑。
王笑搖了搖頭,道:「你就當我們是一對和離的夫妻,還能這樣平和地相處,只是為了孩子。」
「你別逼我恨你。」
難得的柔軟過後,布木布泰再次顯出兇狠的態度。
王笑卻只是吐了兩個字。
「幼稚。」
以他如今的地位,確實不在乎布木布泰恨不恨他,再說了,她本來就一直在恨他。
布木布泰吸了吸鼻子,拿起酒壺,直接對著嘴喝。
她仰著頭,酒水順著她的紅唇流淌過她的臉頰,又流入她的脖頸。
她情緒很複雜,有傷心、有慾念、也有故意展露出的風情萬種……
好一會兒,王笑站起身,從她手中拿過酒壺。
「別這樣,讓它過去吧。」
布木布泰順勢抱住王笑的腰,再次哭了出來。
「你也別這樣……你不能這樣對我,我不要你原諒……哪怕你恨我也好,你不能這樣把我從你心裡丟出去……」
王笑拍了拍她的頭,道:「我對你已盡了最大的寬容,別得寸進尺,我們之間就這樣了。」
「我不信。」
她抱著他腰不放,拿臉蹭著他。
「你還記得在雍和苑嗎?你是我的奴才,我坐在你身上,讓你取悅我;我殺了你的人,殺了那個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如果有機會,我還要殺掉你的妻兒……生氣嗎?來,打我啊,撕扯我,摁著我,教訓我……」
「你醉了。」
「我沒有……王笑,你曾經被我征服,你甘心嗎?你不是想告訴我誰才是主子嗎?對了,這些日子我都看到了,你不喜歡顧橫波那種小腳,你喜歡我的天足,你更喜歡我的放肆,喜歡看我不服氣又被你掌握的樣子……」
布木布泰說著說著,忽然笑起來。
她歡喜地抬起頭,眼中浮起柔媚之色。把臉貼過去又蹭了蹭,帶著些譏笑又道:「還真當你是和尚不成?還不是這副德性。」
她伸手想去解王笑的腰帶。
王笑卻已撥開她的手,道:「這不是感情,你要分清楚。」
他搖了搖頭,推開布木布泰,往後退了幾步。
布木布泰抬著頭看著王笑,只從他眼中看到平和。
她心裡那重新翻起來的希望且又落了空,於是比昨天還更絕望。
她知道,王笑對她真的不感興趣了……
……
顧橫波搖搖晃晃端著酒菜穿過走廊,推開門,卻見艙中一片杯盤狼藉,但不見了王笑與布木布泰的身影。
這嚇了她一跳。
她連忙向門外的護衛問道:「晉王呢?」
「那女人醉倒了,晉王送她回艙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