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清平樂 第1042章 為利來

「知道我為什麼要在南征江南之前先收復琉球、變法、還著手開海事宜嗎?」

這天吃過飯,王笑語重心長地對唐芊芊問道。

唐芊芊心想「開海開海,我就不愛聽你說這些。」

但她還是故作感興趣的樣子,問道:「為什麼呢?」

王笑嘆道:「江南的問題比建虜的問題還要難解決。對付建虜很簡單,只要通過戰爭這個途徑就可以解決。但在江南,一個『利』字糾纏,才是真難理清的。

坐到這個位置上之後我才看明白,我們楚朝走向滅亡……哦,差點走向滅亡,根源不在於建虜,建虜只是恰逢其會。楚朝的崩潰在於各種問題的爆發,遼東只是其中一環,但不是最根本的。

先是土地兼并,到了楚朝中期,天下額田已減大半,朝廷收入銳減。從一百多年以前開始,我們的國庫就年年入不敷出,其中好幾年,每年虧空兩百萬到三百萬兩。

其次是幣權。我們楚朝開國時,太祖皇帝發行寶鈔,這是把天下幣權掌握在朝廷手上,但隨著縉紳士族控制的金銀越來越多,寶鈔體系完全崩潰……

這兩個問題幾乎讓朝廷的財政癱瘓,朝廷只好向縉紳士族妥協,於是,百年前進行了一次變法,簡化稅制,把雜稅合併成白銀徵收,正式承認白銀是通用貨幣。

這等於,朝廷把幣權拱手相讓,換來縉紳大戶納稅,這次變法也可以說是朝廷與縉紳的一次鬥爭和交易。

但朝廷失去了幣權,也就失去了財權,民間的白銀流通,朝廷完全管不了。

另一方面,白銀成了通用貨幣,這拉開了三百年白銀戰爭的序幕。從此,所有人都開始貪婪地找銀子。

我們的縉紳士族通過巨大的貿易順差,從世界各地吸納銀子。比如,江南為什麼要改稻為桑?為了出口絲稠,從海外換回銀子。

而西方資本也被我們的絲綢、瓷器和茶葉所吸引,也在到處找銀子與我們貿易。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殖民者、商人、海盜們瘋狂湧入,一個以楚朝為中心的白銀貿易網迅速搭建起來,倭島、美洲成了產銀盛地,白銀從長崎、美洲被開採,經由馬尼拉、好望角進入我們的濠境。

我大概估算了一下,這一百年間,美洲大概生產了六億兩白銀,倭島大概生產了一億五千萬兩的白銀,這些,有一半都流入了我們楚朝……還有一部分通過海盜走私來的,我也難以估算。」

唐芊芊終於動容,輕呼道:「這麼多?」

「多吧?」王笑道:「但延光十年以後,朝廷每年的賦稅還不到五百萬兩,絕大部分還是從自耕農頭上收的。

為什麼朝廷這麼窮?因為這四億兩銀子沒到朝廷手上。百年間,我們的縉紳士族,漸漸把朝廷從這場經濟遊戲當中踢出局了。」

唐芊芊又問道:「那這將近四億兩白銀到哪去了?」

「我們的縉紳士族們,有著資本家的貪婪,卻還沒有轉型成真正的資本家。」王笑道:「我們查抄山西,那幾家投靠建虜的晉商的院子看到了吧?他們都是用地窖來藏銀子,把所有的銀子埋起來。」

「為什麼?」

「故意加劇白銀的緊缺,然後放貸加收更高的利息,由此兼并自耕農的田地。

明白了嗎?田地兼并,朝廷賦稅虧空,又失去了財權,被踢出局。縉紳賺走了天下的白銀,再繼續兼并田地。不停惡性循環。」

王笑說到這裡,搖了搖頭,嘆道:「你說他們蠢吧,他們精明得不得了,投機倒把、貿易順差玩得爐火純青。但他們骨子裡,還是擺不脫地主老爺那一套。

也許是根深蒂固的那套思想、也許是儒家文化的浸染、也許是自給自足的環境讓他們不像西方那些強盜般的新興貴族那樣具有開拓性……

也許還有更多原因,總之我們的縉紳們有了銀子也不會去想著推進位度的創新、建立新的經濟秩序。他們只想兼并田地、耕讀傳家、科舉為官、平步青雲……

而西方那些強盜起身的資本,卻能在這場白銀貿易中漸漸強大。就像我上次與你說的,等他們完成了黃金儲備,白銀貶值,這場惡行循環就會被打斷,成為一場深重的災難。

但這個天災人禍不斷、經濟幾乎崩潰的楚朝,已經等不到這場災難了,它差點連現在都熬不過去。

比如,十年前,倭島為了控制白銀外流,頒發鎖國令;西班牙在馬尼拉屠殺我們兩萬四千人,馬尼拉航路中斷。

這兩件事,使得倭島和美洲流入過來的白銀大幅減少,又加速了我們的經濟崩潰。

總而言之,我們這個朝廷,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也不知有多少人在給它掘墳。」

唐芊芊聽到這裡,搖了搖頭,道:「既然如此,笑郎何不舉兵南下,把這些國之蠹蟲殺個乾淨?」

「是啊。」王笑嘆道,「殺一人為罪、屠萬為雄。要殺,就要殺數百萬人。

以前江南提供天下八成的賦稅,可見縉紳勢力,同時又有無數文官、武將、士卒、文人、僱工、佃戶、僕從受他們籠絡,整個利益網之下恐有數百萬人。

殺盡江南這百萬人,看起來是最簡單的辦法。

但,我若是要這麼做,先死的人是我。

鄭元化到了江南,何嘗沒有想過殺盡那些蠹蟲?但他用誰來殺?五軍營?

當年在京城,五軍營是完全被鄭元化掌控的,到了江南之後迅速被整編成三萬嫡系精兵,控制江南局勢,曹浚一躍成為鄭黨麾下第一大將。

但你看,一旦鄭元化觸動了江南利益,曹浚毫不猶豫選擇了背叛,昔日鄭黨手中的刀,一刀就砍下鄭元化的人頭。

鄭元化不是沒料算到這一點,所以另建鐵冊軍,破格提撥賤民出身的黃斌為總兵。結果呢?

利字當頭,黃斌真能為鄭元化殺盡那些蠹蟲嗎?

到了江南,要面對的就不是建虜那種胸大無腦的莽夫了,要面對的是四億兩白銀構建起來的龐大利益網,是腐化了百年的人心背向。

銀子不會殺人,但銀子可以收買殺人的人。

我麾下的人與鄭元化的人有何區別?也許更有理想抱負……也許吧……但在利益面前,抱負能撐多久?

我還活著、而鄭元化已經死了。不是因為我比他聰明。而是北方的情形不一樣,連年的戰亂已經打破了舊有的秩序;北方曾經有很多敵人,轉移了主要矛盾……即便如此,我這些年也是九死一生,運氣好才沒死。」

王笑說著,起身踱了幾步,又道:「另外,就算殺盡這些江南縉紳又如何呢?他們除了是蠹蟲,他們也是我們楚朝的根基。

趨利是人的本性,換個人就不趨利了嗎?

另一方面,正是這些江南縉紳,他們家裡也培養出了許許多多的俊才,其中不乏有滿腔熱血、想要經世濟民者,這些人凝聚著我們大楚傳承數千年的底蘊,是我們發展數千年的成果。

殺光他們,毀掉楚朝的根基、底蘊、成果。然後呢?回到小農經濟的封閉社會?重複一個三百年必亡的封建王朝?」

王笑說到這裡,閉上眼,知道自己還有另一個辦法。

就好像清朝所做的,只要承認原本的王朝留下的制度,科舉功名、田畝賦稅一切照舊,江南縉紳可以毫不猶豫地歸降。

從此,滿洲貴族與縉紳貴族一起攜手,繼續剝掠著這片土地上的普通民眾。

隨著這些年戰亂的人口銳減、隨著蕃薯等農作物的普及、隨著愚民政策的鋪展……天下也能漸漸『平定』。

就像是給這個病入膏肓的王朝再來一劑麻藥、一劑牙片,一切就平和下來了。

但,這不是他要的……

而且,王笑明確的知道,他與清朝不同。

他沒有清朝在關外四十年的經營,沒有數次入塞搶掠來的人口財富……他沒有這些原始積累。

他的力量是來自於自耕農、小地主、寒門文士,以及士族中的妥協派和心懷抱負之人。

他只有通過改革,打破原有的分配製度,才能保證這些人的利益。

這註定了他的制度滿足不了江南縉紳的胃口,註定他不能像清王朝那樣傳檄而定江南……

到今天,坐在了這個位置上,王笑才對原本那段南明的歷史有了更深的了解。

為什麼那些士大夫會做出一個一個看起來蠢到令人髮指的決定?

那其實一點都不蠢,他們每一個決策,都是為了自身和門戶利益算計到極致的最優解……

王笑心想著這些,轉頭對唐芊芊道:「我不能殺光江南縉紳,又不能容忍他們繼續像以前一樣分配利益。

所以,我必須趟出一條新的路出來。這才是我先收復琉球、變法、開海的原因。

我需要先把田地的政策定下來,讓縉紳大族無法再繼續兼并田地。他們要牟利可以、要海貿也可以,依朝廷的規矩來;

我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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