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清平樂 第1032章 王剝皮

這是京西妙峰山山腳下的官道,往東是香山,往西是京西十八潭。

馬車停了下來,王笑出去以後,唐芊芊掀開車簾向外看了一眼。

也就看了這一眼,她搖了搖頭,放下車簾,依舊是慵懶的樣子,眉頭卻皺了皺。

她也沒把繡鞋穿起來,還是斜倚著車裡的軟榻,隨口安慰了淳寧一句。

「你不用怕,只是一些亂民,可能連火銃都沒見過,更別說手雷了。丟兩個手雷過去就能嚇跑他們。」

淳寧嘆息道:「夫君很失望吧?」

「是啊。」唐芊芊道:「昨日京城雖有叛亂,但那些縉紳士族的反心也不甚堅決,否則也不需要南楚細作想方設法地去逼反他們了。

用笑郎那比方來說,他想把這一池潭的魚撈到另一個池潭,魚兒們雖然撲騰得厲害,真敢魚死網破的卻沒多少,只有三兩隻螃蟹想要把網夾破。

但今天這場暴亂,就像是大半個池潭的魚都想跳出去……連這些人都反對新政,這是最讓笑郎失望的。

不幸如錢承運所言,百姓愚昧,只會盲從於鄉紳,變法的時機未到。」

淳寧拿起錢承運的那封摺子看了看,眼眸微微黯淡下來。

「假民公田之策,只是抑制了以後縉紳地主兼并田地的可能,關鍵在於『以後』二字,這是溫水煮青蛙,引起的反彈還小……但,把天下礦產收回官營,這一條卻是動了礦產業的身家性命,他們只好拚命一搏了。」

唐芊芊道:「又不是不給他們賠償,貪得無厭就貪得無厭,扯什麼身家性命。」

淳寧想了想,道:「此事並非沒有先例,二十多年前朝廷就想要加收礦稅、織稅、茶稅。然而稅監派下去,被亂民活活打死,天下抗稅之聲迭起,引起江南暴亂。

當時幾個東林黨人為了把事情壓下去,獨自把罪名扛了下來,這才平息了此事。其後,礦稅、織稅、茶稅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不了了之?」唐芊芊冷笑了一聲。

她本來是想安慰淳寧,這番話卻觸到了她的神經,語氣不悅起來。

「是,礦稅、織稅、茶稅不收了,真就惠及礦工、織工、茶農了嗎?

遼東戰火紛飛、西北赤地千里,這軍餉錢糧是往哪裡加的?三餉沒加嗎?還不是全加在耕農頭上?我爹為什麼造反?地里要是能刨出食,誰還造反?!

幾個東林黨人把罪名抗下來?然後大書特書,『大閹之亂,縉紳而能不易其志?』『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於社稷也?』

可笑!

他們坐擁良田美宅、姬妾成群,大罵稅監虎心狼口,還自詡代表的是『天下萬民』,以此再博一個青史流芳?

二十多年前是這樣,今日還是這樣。弄一群愚不可及的、被礦業主和產業主控制的礦工佃農家僕出來送死,就等著我們丟幾個手雷把他們炸成碎片。

等血流得夠多了,剩下的『君子們』再寫一篇傳記稱頌帶頭的縉紳,稱他們『意氣揚揚、笑談以死、激昂大義,蹈死不顧』,告訴天下人『看,民意如此,動我們的產業就是不行。』

這青史煌煌,從來就沒有新鮮事。」

淳寧轉頭看去,只見唐芊芊的美麗的面容上帶著憤怒之色。

「我並非反對新政。」淳寧道:「我也想要把新政推行下去,只是今日你也看到了,新政還沒頒發,就有兩千礦工暴亂,這還只是京郊一隅之地……我只是覺得,他們太無辜了……」

「無辜嗎?他們要殺的是誰?你、我、笑郎,還有我們的孩子。」

唐芊芊反問了一句,閉上眼把頭倚在車壁上。

「笑郎苦心孤詣想要變法,為得是誰?我們大可以過神仙眷侶的日子,何苦這般費盡心機?壞了他的威望,爹和大哥也差點出事。

可他們呢?和二十多年前一樣,還是這樣蠢得不可救藥,今日笑郎就算把他們殺盡了,我也不覺有什麼無辜……」

不僅是王笑,唐芊芊也感到了巨大的失望。

她這輩子花了許多的精力去『起義』,漸漸發現,自己困窘於農民階層的『局限性』,甚至連她自己,最後也沒能成為一個合格的義軍首領,她成了晉王妃,和王笑站在一起,接受所有縉紳士紳的朝拜。

這是她情感生活上的成功,卻是她一生事業的失敗。

如今回過頭再去看那些沒頭蒼蠅一樣的亂民,她心裡又泛起那種感覺。

這感覺一開始她很難形容,後來是王笑用了八個字概括。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這些時日,準備新政,唐芊芊心裡『哀其不幸』的感受更多。

但今天,眼看著這些人要來伏擊自己夫婦、孩子,她心裡『怒其不爭』的感受已經完全佔據了上風。

若非王笑先出面,她恨不得下令讓護衛直接開銃、擲手雷。

——殺就殺了,大不了新政不實行了,誰管你們過什麼樣的日子……

……

王笑跨坐在馬上,低著頭擺弄著自己的火銃。

他知道這世上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火銃為何物。

他還知道,他知道的許多的事,眼前那些越沖越近的礦工是不知道的。

——不知道是無辜嗎?現在不知道,以後會知道嗎?

……

趙傻蛋正在官道上跑著,手裡握著鐵鍬。

他之所以叫這個名字,因為按他們那的習俗,七月生的娃用『傻』字,二十二日就用『蛋』字,起名很方便,不需要他爹娘費腦子。

趙傻蛋一直覺得自己很幸運。

他家本來有兄弟姐妹七人,有些從小就夭折了。後來的天災人禍,饑荒、瘟疫、戰亂,別的家人也死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他和他弟弟趙臭毛。

兄弟兩人在潘家鐵礦當礦工,以前從來沒見過大東家,但知道大東家是好人。在亂世里給他們一口吃的。不然他們就會像別的人一樣,找不到生計,活活餓死、凍死。

而且在鐵礦上也好過煤礦、銀礦,他們不需要進到礦洞里。

趙傻蛋聽說過,在礦洞里乾的,基本是活不過兩年。不像他,都幹了四年多了,人還在。

但他弟弟趙臭毛前年還是死了。

據管事說,因為清軍入關,大東家為了保全大家,又繳了一大筆銀子,那隻好把每天的谷糠粥再減掉三成,換成樹皮磨成的粉。

就這樣吃了一個月,趙臭毛拉也來不出來,加上每天天不亮就要到礦上幹活,身子越來越差。

那天太陽毒,曬得厲害,趙臭毛正敲著鐵石呢,鐵鍬高高抬著,人晃了晃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趙傻蛋當時也很悲傷,但沒辦法,最後只能把弟弟的衣服鞋子剝下來,算是多了一套可以換的衣物。

潘家還賠了他五百文錢,以後他萬一生病了,就可以看病抓藥,又多了些活下去的可能。

總之,趙傻蛋還繼續活著,受著潘家的庇護,每天都有混成谷糠、樹皮粉的粥可以吃,不像外面那些餓死的人……

可現在,世道更差了。

據說楚朝又打回京城了,楚朝是什麼樣子的趙傻蛋知道啊,他爹就是因為楚朝一直加餉一直加餉,最後田地也丟了,活活餓死了。

果然,楚朝一回來又要加礦稅,大東家只好把所有礦工都召集起來商量。

就在那一圈圈被挖成了深坑的鐵礦上,大東家告訴大傢伙,再收一道礦稅,鐵礦就開不下去了。

那就是斷了生計,只能活活餓死……

「我們必須反對礦稅!而這礦稅,是一個叫『王剝皮』的大貪官提出來的。好在朝廷還有清官,清官老爺正在想辦法讓聖上阻止此事。但大貪官的勢力太大了,我們只有殺掉這個大貪官才能活下去……」

事就是這麼一個事,趙傻蛋迷迷糊糊的也不懂要怎麼殺掉大貪官,但大東家又發了肉包子。

那白面和成的包子皮,那香噴噴的肉餡,一口咬下去,趙傻蛋只覺……「我的天!」

還有,只要殺掉大貪官,每人發五兩銀子,用來娶媳婦……

後面說了什麼趙傻蛋就沒再聽,「娶媳婦」這三個字讓他腦子裡「嗡」的一下,整個人都飄起來。

他四年多都沒怎麼見過女人了,就管事老爺那個胖乎乎的婆娘偶爾會到礦上來,趙傻蛋有時偷偷抬眼一瞥,那裹在花花綠綠的衣裳里的形狀,他都能回味許多天……

他這輩子本來都沒想過娶媳婦的事了,他又不像他爹,以前還有田種著……

趙傻蛋就是這樣拿著鐵鍬、迷迷糊糊地來了。

他混在人群中往前看去,看到官道上一隊車馬,護衛也就三十幾個人。

——這事也是怪了,三十幾個人,還要兩千多人來殺?一人一口唾沫也就淹死了。

嘿,出來一趟,混個五兩銀子。要是運氣好,拿下了大貪官王剝皮的人頭,能得五百兩銀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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