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楚處理政務的大概流程是這樣,各部官員把公文發到內閣,幾位老大臣給了處理建議,再交給王笑審批。
王笑偶爾……或者說有一部分時候會懶得審批,於是把很多常規的公文交給淳寧和知事院過一遍,最後再蓋上章。
這個章,名義上是楚皇帝周衍的章。
只有經過這個流程下達的聖旨和公文,才是合規的楚皇帝周衍的指示。
至於周衍自己下達的命令,則是不合規矩的,頂多只能算是『中旨』,百官愛聽不聽。
這個內情許多人都知道,心照不宣而已。就連北楚的一些士紳私下裡談起時局,也能說上一兩句。
「知事院即司禮監,乃晉王之鈐章也。」
「然也,而晉王,乃大楚攝政王也。」
「哈哈,皇姐夫攝政王也……」
但也有很多人是不知道這些事的,畢竟王笑雖然從不掩飾,但也沒有大張旗鼓宣傳。
有些人,權職遠遠不夠高,平時上摺子都是交給自己的上差,離議院老大臣都隔著好幾層,沒人給他說上頭那些事。嗯……人家老大臣的票擬是誰批的,小芝麻官管得著嗎?
又有些人,不但權職不夠高,性格還難相處,平時旁人自然懶得搭理他。
更有些人,不但性格難相處,萬一知道了這些事還要鬧事、更會牽連別人,那旁人說起這些話的時候更要避著他……
羅德元就一直以為批紅都是出自於陛下之手。
在他眼裡,雖然有晉王這樣的輔政之臣,但陛下也非常勤政。
陛下雖然不早朝,卻不設司禮監,親自處理政務,甚少有紕漏。
這兩年來好幾次晉王統兵在外,陛下依然把朝政治理得井井有條。
雖然晉王還是有很多逾禮之處,但大楚真是君明臣賢,相得益彰,蒸蒸日上……
於是,十二月二十五日這天,羅德元就收到了一封合規矩的公文,平調他為山西汾州知州。
不僅是他,一共有近兩百名官員同一時間被分派往河北、山西、陝西、遼東各地。
而且這些官員或者是最近陸陸續續彈劾過晉王的,或者是平素就不曾依附晉王一黨的。都被或貶謫、或平調,全打發出京。
更耐人尋味的是,天子儀駕本定在二十四日回京,如今卻說『聖體抱恙』,暫時停留在南海子的南苑行宮……
這次,就連羅德元也感到有哪裡不妥。
他收到調令的時候,人還在京城南邊大紅橋準備迎駕呢,才來得及向快馬前來傳發調令的侍衛問一句:「可是,本官手上的公務……」
「羅大人,汾州知州空缺已有三月,請你馬上赴任,卑職這就送你去汾州。」
「現在?!」
兩個侍衛已不由分說走上前,駕起羅德元就走。
「慢著……本官的家眷……」
「羅大人的家眷,卑職會派人去接。」
「但……本官不會騎馬啊……」
說著話,羅德元已經被推上了馬,一個侍衛跨上來,環腰抱住他,以不容反駁的口吻道:「請羅大人放心,卑職可以載你。」
「……」
類似的事情發生在迎駕的隊伍中,以及京城各部衙門。
從南海子回來的輕騎四齣,如綁票一般把諸多官員強行帶上往各地赴任的路途……
朝堂上誰不是一點風吹草動就驚覺的兔子?這樣大手筆的人事變動,若說沒出事誰都不信。於是文武百官大驚失措。
要知道,再過五天就是大年三十了,這樣的大冬天去上任?讓人在風雪旅途里過年?
「晉王行事,還是如此雷厲風行啊。」一名小官轉頭看著漸行漸遠的身影,感慨了一句。
他是官選考試入仕的,是正兒八經的晉王一系,因此嘴上雖然在感慨,其實心裡定定的,什麼都不擔心。
「是啊,晉王還是這樣只爭朝夕啊。」
「忽然感覺京城好清靜啊。」
「莫不是前陣子羅大人他們彈劾晉王,『陛下』生氣了?」
有人便會心地笑起來,道:「那必是陛下生氣了。」
「不,晉王素來寬弘,絕不會讓陛下因此小事處置他們,此事必有蹊蹺……」
「還能有什麼蹊蹺?總不會是……」
說話的人話到一半,猛地停下嘴。
——總不會是晉王在排除異己吧?為了什麼?
氣氛陡然變得神秘起來。
已經沒有人在乎那些清流直諫之臣在路上冷不冷、辛苦不辛苦了,各個官員們眼神對視之間,都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
「該不會要變天了吧?」
「就算不變天,晉王憑這次的大功,也該加封……」
「封無可封了,再往上,還不是得變天……」
「噓,晉王不喜歡旁人多事,別忘了姚文華、何良遠前車之鑒……」
「各司其職,各司其職……」
這四個字在北楚官場,彷彿成了保命符。
二十天前天壇的血雨腥風才剛剛落幕,許多人都擔心著王笑是否又在計畫著進行一場清洗……
……
「我是在保護他們。」王笑道。
夏向維微微一愣。
他剛從京城趕到南海子,向王笑說了一大通,比如「羅德元等人雖屢次彈劾老師,卻是出於一片公心。除了浪費一點紙墨,並不能造成妨害。這種人像路邊的石頭,老師不理他便是了,又何必去踢一腳?」
王笑擺了擺手,道:「我知道,現在還敢彈劾我的人,除去個別邀名取直的,大部分都是真的剛正不阿,是難得的人才。正因如此,我才要保護他們。」
「保護?」
夏向維心想,讓人家在年節之際飽飲風霜之苦,也叫保護?
「帶你去見見陛下吧。」王笑忽然說道。
「是……」
師生二人穿過南苑行宮,一路走進周衍下榻的宮殿。
夏向維目光看去,只見周圍護衛森嚴,殿門前站著幾個太監,領頭的那太監看起來有些緊張。
這讓他隱隱感到有些不對勁,目光不由自主地又在那太監臉上掃了掃。
「他叫李直,是陛下身邊的老人了。」王笑似感受到夏向維的目光,隨口介紹了一句。
王笑平時不太愛管身邊人,少有這樣介紹隨侍人員,因此夏向維愈發感到疑惑。
那名叫李直的太監已小跑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奴婢見過晉王、夏大人。」
夏向維敏銳地感受到,李直對王笑的態度恭敬中,還帶著非常濃烈的感激之情。
——陛下身邊的人,不管心裡是何立場,明面上就如此親近晉王,似乎不妥……
「起來吧。」王笑道,「我們來看看陛下。」
「是。」李直站起身,走過去緩緩推開了殿門,側身往旁邊一站,並沒有隨著他們進去的意思……
南苑行宮久無人住,殿內沒什麼人氣,透著幽深之感。
夏向維隨在王笑身後穿過帷幕,忽然感到一股寒意。
殿內很黑,連燭火也沒點,也沒有宮人伺候,幾縷陽光從殿門外灑進來,他眯著眼看去,見到有一人正穿著皇袍坐在御榻上,似在打坐。
但越走越近,夏向維驚訝的發現,那御榻上的『陛下』根本不是人。
那是一具披著龍袍的木雕。
「這……陛下不在南苑行宮嗎?」他疑惑地問了一句。
卻見王笑對著那木雕行了一禮,鄭重道:「臣見過陛下……謝陛下。」
他平時見周衍都沒這麼有禮數。
「老師,陛下……呢?」
「嗯?」王笑臉上泛起敷衍的疑惑笑容,反問道:「陛下不就在這裡嗎?」
「……」
夏向維只覺他的笑容透著股瘮人的意味,不自覺退了一步,喃喃道:「可這……這……老師,你正做什麼?是陛下不見了?」
王笑又重複道:「陛下不就在這裡嗎?你休得在御前失儀。」
夏向維感到有些茫然,看了一眼御榻上的木雕,又轉頭看向已經被關起來的殿門。
「老師,這裡只有我們二人,你何不告訴學生陛下去了哪裡?」
「你記住。」王笑的語氣有些慵懶,但不容置喙,又告誡道:「陛下就在這裡。」
……
御榻上的木雕寶相莊嚴。
它是出自興州黃村的木雕名家黃師傅之手,這位黃師傅是方圓五里有名的木匠,擅雕菩薩。
這樽木雕本來都快要成為菩薩了,但就在昨天,有幾個錦衣衛急急忙忙到了黃師傅家中把它買下,稍做修飾,它便成了……大楚皇帝周衍。
它如今就靜靜地坐在南苑行宮內,目含慈悲地看著王笑,看他引見了一個又一個香客……不,臣子來謁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