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耀走到范文程的屍體前,低頭看去,血泊中的范文程還瞪著眼,臉上帶著不可置信的表情。
張光耀覺得對方有些可憐。
平心而論,他認為范文程入關以後主張仁政,這是有功的;他認為當官者善待子民就是好官,不論他仕的是清朝、還是楚朝。
但清軍七次入關,殺燒搶擄,屠戮蒼生,范文程皆參與決策……因此,必殺之。
張光耀再一次想到父親守著薊鎮,渾身浴血地倒下去的場景;想到永平府數十萬無辜者被屠的場景……
他抬腳,把范文程的屍體踢翻過來,探手往他懷裡一摸,摸出一封信紙,當著所有人的麵攤開來。
不遠處的乾朝百官都呆愣愣地立在那,看著這一幕,他們隱隱預感到有些不妙……
……
忽然,有人大喊了一聲。
「晉王!」
眾人目光一轉,只見王笑不知何時已經站起了身。
「晉王沒死……晉王沒死!太好了!」
許多人歡呼起來,但其實……他們都不怎麼驚訝。
范承謨的目光從范文程的屍體上移開,落在王笑所在的地方,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終於明白舒愛星做的選擇是什麼原因了。
王笑沒死,自己這次兵變就是一個笑話……
「他裝死騙我們的對不對?」朗保富喃喃道:「他堂堂晉王,怎麼可以這樣?大庭廣眾之下,裝死矇騙我們這種初出茅廬的年輕人……他怎麼能做出這種事?」
范承謨沒有回答。
他現在回過頭看,整件事都那麼可笑,王笑的陰謀簡單又明顯,一點也不難猜。
但為什麼自己根本沒有發現、反而像是被下了蠱一樣,一頭扎進去?
大乾朝就像一場狂歡,是包括自己在內的許多人用力表演、為京畿百姓演出的盛世。
別人都知道構建這場盛世是為了投降。
就連那些所謂的『愚民』,臉上看著蠢兮兮,該逃的時候一點也不含糊;
就連阿布奈,那個看起來傻呵呵的、一根筋的蒙古莽夫,之前答應得好好的,結果也是冷眼旁觀。
只有自己,沉醉在這盛世里,沉醉在『宰輔之子』『大乾將軍』『青年才俊』的名望中,忘了回頭……
父親說過「只要平安度過今天,王笑不會再有名義對付我們」,但他已經死了,活不過來了……
范承謨想哭,但感覺心都乾裂了,哭都哭不出來。
他張開嘴,是啞然地嘶喊……
他被衝過來的楚軍士卒摁倒在地,對方並沒有像對待范文程那樣給他一刀……
那邊王笑已策馬過來。
「王笑!」朗保富大喊道:「一天到晚裝死騙人,算什麼英雄?」
王笑轉頭看了他們一眼,表情有些疑惑。
「我沒有裝死啊,我剛才摔倒了,暈過去了,發生了什麼?」
「……」
王笑沒有再看范承謨和朗保富,只吩咐了一句「把他們的嘴堵一下。」
其實他覺得這兩個年輕人很有理想志向,至少比那些一心只想苟全的老狐狸們要有骨氣。
清軍入關的時候,楚朝如果多一些這樣敢放手一搏的年輕人,局勢未必會到那一步……
他策馬走到張光耀面前,抬高了音量,問道:「發生了什麼?」
聲音頗大,大家都能聽到。
張光耀大聲道:「稟晉王,范文程指使其子叛亂,意圖刺殺晉王,偷襲我軍!」
王笑揉了揉腦袋。
「竟是這樣?」
「是!范文程現已伏誅,末將從他身上搜出一份參與者的名單……」
一句話,全場的乾朝文武大驚失措。
名……名單?!
王笑也很驚訝,吩咐道:「切記,大楚已廢除株連、凌遲等酷刑,只誅惡首,不必牽連其家人……」
「末將領命……」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張光耀手中的名單。
當然也有很多人比較單純,到現在還真以為是范家父子意圖反撲。
但那些在朝堂上浸淫多年的精明人早都看明白了,王笑壓根就沒打算放過他想清算的那些人。
問題只在於名單上有沒有自己了……
……
張光耀按著劍路過舒愛星附近時,轉頭看了對方一眼。
舒愛星並不在他的名單上,這個人雖然有過一個清朝一等公的爵位,但一直不受重用,年紀也不大,以前沒有隨軍入塞經歷。
不過,今天如果舒愛星敢隨同叛亂,張光耀也做好了要擊殺對方的準備,他有信心以兩千楚軍,擊敗三萬綠營。
張光耀又留意了一下舒愛星的兵力布置,知道對方不敢和楚軍對著干,於是用眼神又警告了他一次。
雙方一對眼,舒愛星很謙卑地點了點頭。
他在不到三十歲的年紀成為大乾朝兵部尚書、總督京營十二衛,算是年輕權重了。
張光耀則只有十八歲,軍職只是參將,但不管是戰功、權柄,還是渾身氣勢,都已壓了舒愛星一頭……
舒愛星道:「雖然有幾個叛逆,但大乾朝是真心投降,還請張將軍向晉王美言幾句。」
張光耀道:「這不歸我管,我只管捉拿叛逆。」
舒愛星又道:「是,我會守好天壇,不會讓亂局擴散到城內。張將軍請便……」
就是這一聲「請便」,很快就是百餘人被捕,或人頭落地……
舒愛星勒令乾軍不許擅動,並主動守住大門。
張光耀帶著如狼似虎的楚軍來回穿梭,捉拿、處死那些『叛亂』的餘黨。
圜丘內的慘叫聲許久沒有停過……
……
馮伯衡站在百官之中,渾身都在打顫。
他猜到王笑要清算的多是一些曾經隨清軍入關燒殺搶擄之人。
馮伯衡以前是楚官,早早就致仕還鄉了,是在清朝定鼎燕京之後才投奔到京城、依附多爾袞。
這兩年清朝與楚朝之間雖一直在打仗,但畢竟已經正式入主中原了,政策上還是仁厚了許多。
因此,馮伯衡認為自己應該是沒事的,要被追究的罪責不大……
「啊!」
正此時,一聲驚呼在他身邊響起。
馮伯衡又是一個激靈,轉頭看去,只見站在自己身旁的『郝希福』被兩個楚軍摁住。
郝希福其實名叫『赫舍里·希福』,是索尼的叔叔,今年已經快六十歲了,這時被人摁住,嚇得不輕。
那兩個楚軍也不避諱,低聲叱道:「別動,你隨軍入塞幾次?」
「老……老夫沒入塞過啊,老夫自崇德元年……不,自延光十年起,一直在內院任職,平日……平日都是出使蒙古諸部、編戶口、定旗制……」
「別怕,要不了你的命,但你要再被查一查……」
郝希福就這樣被帶走了。
馮伯衡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心中暗道這種滿人元老都死不了,自己就更死不了了。
——不怕不怕,沒事了。
他終於停止了顫抖。
下一刻,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馮伯衡抬起頭,見又是兩個楚軍,他整個人就僵住,好不容易才擠出討好的笑容。
「我……我沒隨清軍劫掠過……」
「我們在查今天叛亂的事。」
「什……什麼?」
一名楚軍湊到馮伯衡耳邊,低聲道:「馮伯衡,你仕楚朝時,貪墨枉法、攬權納賄,搞得天下哀鴻遍野;仕清朝時,依附多爾袞,勸其圈地佔房、投充逃人、剃髮易服……」
「我沒有!」
馮伯衡大驚失措,一把推在面前的楚軍身上,想要逃開。
「我沒有……我是漢人!我是漢人啊!」
他接連退了好多步,滿臉都寫著驚恐。
下一刻,又是一聲暴喝在耳邊爆開。
「敢拒捕者,殺無赦!」
「我是漢……」
一把刀徑直抹過馮伯衡的脖頸,血湧出,他栽在地上,身子不停抽搐。
也不知是不是這楚軍刀法不好,馮伯衡一時竟未死透,氣管破開,難受的滿臉紫青,脖子上咕嚕咕嚕地響著……
他瞪大了眼,看到那楚軍蹲下身,看著自己。
「為何要拒捕?!」那楚軍又喝了一聲,很認真地看著他,眼裡帶著冷意。
「……」
馮伯衡好恨他。
——我明明跑不掉的,你捉我就捉我,為何直接動刀,還不如一刀弄死我……
那楚軍很有耐心地蹲下來,似乎在等馮伯衡一點一點死去,嘴裡又隨口說了一句。
「你不是漢人,是漢奸啊……」
……
索額圖跑過長長的丹陛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