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滿江紅 第0981章 先覺者

一隊車馬緩緩駛向濟南城,被守城門的兵士攔下。

車隊中一個年輕的公子哥掀簾出來,笑吟吟地摸了一枚信印遞過去。

「見過王大人,但還請讓末將檢查一下馬車。」城門將領很客氣,但還是指揮兵士道:「你們幾個過去查。」

「好吧。」年輕公子為人很親切的樣子,問道:「現在怎麼盤查得這麼嚴?」

「城內接連發生了幾場兇案,遇害者皆是年輕英俊的男子,如今濟南城中的美少年人心惶惶,王大人入城後也請小心。」

「嘶……這麼嚇人?」

城門將領看著對方嘴裡那空空的門洞,眼睛一直,愣了一會兒。

「嘿嘿,牙口要是太整齊,人就顯得呆板了。」

那年輕公子被看著也不以為忤,如是說道。

「是……是……」

不一會兒,檢查車馬的士卒回來,稟道:「車內有武器,還有個壯婦故意對末將說滿語,但……王部堂在車上。」

話到這裡,士卒貼著守將的耳朵,悄聲道:「晉王小公子也在其中。」

城門將領臉色一變,瞥了那年輕公子一眼,腹誹對方也不早說,真是……

「末將派人護送王大人進城吧?」

「不用不用,你不知道我在外面經歷了多少兇險,如今到家了還有什麼怕的?對了,你們幾個把我車上的核桃拿下來分給將士們。」

年輕公子始終帶著和氣的笑容,又對城門將領道:「不是什麼貴重東西,不然我也不敢給你們,就是河南帶回來的特產,你們守城辛苦,剝了吃吧。」

「謝王大人。」

這年輕人卻是王璫,他也沒想到自上次離開家就是一年光景,走遍了大半個河南。

眼下好不容易回了濟南,自是巴不得馬上回家見見碧縹,但暫時還得先見一趟王笑。

「走吧,先去晉王府。」

王璫回到馬車上,坐在車上的胡敬事說道:「我本來在想,你牙口不好,帶那麼多核桃做什麼。沒想到是拿回來送人的。」

「我又不是吃不了核桃。」

胡敬事目光往外看去,嘆道:「濟南城是越來越熱鬧了……」

他在心裡對比著這些年自己與王笑分別做的事,忽然感到空落落的,覺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

在胡敬事想來,這次王笑派王璫過來請自己或孫新知來一個人到濟南,想必是不願再縱容自己這些人再傳播那些理念了。

——那人該是要稱帝了吧?

馬車停在晉王府前。

胡敬事被安排著在偏廳稍待,因王笑要先見見王珍、王璫等人。

他本以為自己會等很久,沒想到只過了一會兒,王笑就派人請他過去。

大堂布局奇特,擺了幾排書架,把原有的格局破壞得一乾二淨。

王笑就坐在一桌大桌案後,王珍也沒走,正坐在前面的椅子上。

見了胡敬事,王笑抬手一引,讓他坐下,開門見山地說起來。

「你與孫知新那一套是行不通的,你們一直以來在做的只是試圖建一個烏托邦……我換個詞,你們是在建一個空想中的國。」

胡敬事一愣。

「事實已經證明了,這三年多以來你們一事無成。」王笑又道:「以前我可以容忍你們,但往後,我要準備掃平天下,不能放縱你們。」

胡敬事張了張嘴,心說「果然是這樣」,但這時他還是有些茫然,轉頭看向王珍。

王珍已經和他們相處了大半年,胡敬事原本抱著僥倖,希望王家兄弟能支持自己的理念……

沒想到還是這樣。

「晉王,當初是你告訴我們……」

「我時間不多,你先聽我說。」王笑擺了擺手,道:「三五年之內我就要統一天下,這是絕對的前提,不容任何人掣肘。統一之後要建立怎樣的國度,也不是只憑任何一個人的臆想,該聽的是全天下人的聲音。」

王笑話到這裡,忽然問道:「江南有一位大儒,叫宗太沖,你可聽說過?」

胡敬事拱手道:「梨洲先生學生聞名已久。」

「我卻是近來才知道他,看了他幾本著作,很受觸動。」

王笑站起身,從書架上拿出幾本書,遞在胡敬事面前。

「這幾本書你該看看,比如這本《原君》,抨擊君王『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傳之子孫,受享無窮』從根本上否定了家天下的合法性。

『帝王一家之法,乃非法之法,當以天下之法取代一家之法』已有了立憲的主張……

還有顧寧亭這本,『以天下之權,寄之天下之人』,雖不敢直接否定君權,但也是民主思想啟蒙的開始了。」

胡敬事一愣,攤開書本一看,映入眼帘的就是王笑用紅筆圈出的一句話。

「我之出而仕也,為天下,非為君也;為萬民,非為一姓也。」

只一句話,他看得血脈僨張,不由道:「梨洲先生果然……果然……振聾發聵!振聾發聵!」

王笑他顯得有些欣慰,踱了幾步,道:「我沒想到,這些思想不是從我治下開始傳播的,竟然出自江南東林黨人。」

「因為江南文風昌盛,但科場黑暗。」王珍道:「宗太沖、顧寧亭等人,皆是身負大才而名落孫山,宗太沖嘗言『憤科舉之學錮人』,想必這次來考官的,許多都是他的弟子。」

「不錯,這幾本書只有手抄本,都是他們的弟子帶來濟南的。」王笑道:「我打算將它們刊印出來,流傳於世。」

他其實有些興奮,因此雖與胡敬事說「時間不多」,但還是先推薦了這幾本書……

王笑當然也喜歡享受權力。

如果不是知道兩三百年以後自己的家國要承受怎樣的恥辱,他當然也想要『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傳之子孫,受享無窮』。

偏因他知道後來的歷史,所以看到自己的家國原來早已有這樣的先覺者,他才會感到振奮。

民主啟蒙從來不是「舶來品」,東方的思想至今依然在閃爍著熠熠光輝……唯有置身歷史洪流,才能感受到這其中的驕傲。

——我們本不該由西方人來給我們開啟民主,我們不是『國人愚昧,沒有民主土壤』,我們的人權著作比西方還早整整一百年……

推薦了書,王笑轉向胡敬事。

「宗太沖、顧寧亭終究只是少數人,他們的想法還有很大的局限性。你和孫知新是真正接觸了最貧苦的百姓,實踐出真知,你們該像他們一樣,先整理出理論體系,再去尋找最適合當前情勢的路。」

「學生不明白……」

「這次讓你來濟南,是要告訴你,不要再去建你們的空想國了。如今我已有足夠的權柄,可以允許你們成為在野黨,參與到朝政的討論中。」

「可是,學生還是不明白……」

「不明白你就自己慢慢想,路還很長。」王笑道:「我最後和你說兩句。」

「第一,我要一統天下,你告訴孫知新,在我收復中原之前,停止他在做的一切;

第二,以後你們可以藉助我的權力了,著書、傳播、為天下啟蒙。

總之,以武力平定天下由我來做、以文章開啟民智由你們來,這是一個漫長而艱難的過程,孫知新的節奏不對,太快了,我要他按我們的節奏來,懂了嗎?」

「不懂。」

「往後天下將由我獨裁。直到我認為各方面時機成熟了,再行大變革之事。」

「何謂『時機成熟』?」

「生產力達到、思想程度達到……辟如,有人要復辟稱帝,天下間人人喊打喊殺之時,就是時機成熟。」

「那要多久?」

「看你們,五十年,一百年?」

胡敬事又問道:「若是晉王在騙我們又如何?」

「你們那六千餘人的小村莊,我特地把你叫過來騙你?我都把兒子送去你們那拜師了還不夠誠意?」

「若晉王以後反悔又如何?」

「那我現在推平你們,你又如何?」

「……」

胡敬事又問:「晉王為何不直接建立一個民主之國?」

「那是你們的空想。」

「是因不願放下手中的權力嗎?」

「對啊。」

「可是……」

「沒有可是。」王笑打斷道,「你到同文館住下,在濟南多走走、多看看,再把我的話告訴孫知新。」

……

胡敬事走後,王笑嘆息了一聲,道:「這分明是一件需要畢生奮鬥的事,他們為何總這麼急?」

「書生嘛。」王珍道。

他走了大半年,回來後有很大的不同,少了些公子哥的從容,眼神里多了些苦態。

「那大哥認為,為何總有人叫我稱帝呢?」

「為了把利益固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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