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滿江紅 第0953章 佔四角

漢中。

一座名叫『荔枝樓』的酒樓上,王笑抱著孩子坐在窗口,往南可以看到漢水,往北可以望見規模宏大的褒王府。

他抱娃的姿勢並不好,懷裡的小呆瓜顯然很不舒服,努力伸長了手向唐芊芊求救。

王笑只好把孩子遞過去,一邊和坐在對面的唐苙說話。

「荔枝樓?這樓里也沒有荔枝嘛。」

「如今已是十月,當然是沒有的。」唐苙道:「何況這荔枝樓之名,也不是指普通的『荔枝』,指的是那邊的『荔枝道』。」

他抬起手指了指,指向漢水南岸。

「楊玉環是涪陵人,喜食荔枝,唐玄宗為了滿足她,下令自四川涪陵置專驛直通長安。從涪陵到西鄉這段穿過大巴山的便叫『荔枝道』,再從西鄉穿過子午道,直通長安。

《洋川志》記載,治驛自涪陵,由達州取道西鄉、入子午谷,至長安才三日,香、色仍未變。」

王笑道:「二千里路,三日可至?你光是走子午道可就花了大半月。」

唐苙草莽出身,如今說話卻可以引經據典,應道:「三日誇張了,據《涪州志》記載,是七日到長安。這段路我如今也走過,依然想不通如何能七日就走完。杜甫詩云『憶昔南州使,奔騰獻荔枝,百馬死山中,至今耆舊悲。』

可見為了這幾口荔枝,沿途馬死人亡不計其數。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唐玄宗之昏聵,與烽火戲諸侯的周幽王又有何異?」

他說著搖了搖頭,似乎有些難過。

——那樣的昏君尚且沒有亡國,自己與父皇勵精圖治,卻淪落如此地步。

此時菜肴已上來,唐芊芊給小呆瓜喂著湯,隨口應道:「昏聵不昏聵的,成王敗寇而已,豈是幾顆荔枝的事?荔枝道作為通蜀的主道,延續千年。沒有它,哪來的文俗融匯,南北交通?事到如今,大哥還以為成敗在於帝王是否昏庸,而不去深思國力與制度的根由?」

唐苙微微苦笑,也不與妹妹爭論,舉杯與王笑碰了一下,問道:「你怎麼看?」

「知道鰣魚嗎?」王笑道:「鰣魚肉質細嫩,味道鮮美,每逢春夏才由大海進入長江。而且它有一個特點,出水即死。捕魚的人一碰它的鱗片,就立即不動了,所以蘇東坡稱它『惜鱗魚』,比荔枝還難保鮮。

有個皇帝住在北京,想要吃鰣魚,下令讓揚州進貢,三千里路程要兩天內送到。進貢的時候,沿途豎立旗杆,夜晚掛上燈火,備馬三千餘匹,役夫數千人。所謂『金台鐵騎路三千,卻限時辰二十二』、『人馬銷殘日無算,百計但求鮮味在』……大哥覺得,這皇帝這比唐玄宗又如何?」

唐苙道:「竟未聽說過這樣的皇帝……其勞民傷財比唐玄宗半斤八兩。」

王笑道:「後世卻評這皇帝是『千古一帝』呢。」

唐苙大訝。

「為何我毫無所聞?」

「那是你孤陋寡聞。」王笑擺了擺手,道:「世事便是那樣,大家做差不多的事,得到的評價往往截然相反,有人是昏君,有人是聖祖,如剛剛芊芊所言,『成王敗寇』而已。

我並非是想說勞民傷財也沒關係。而是說……一個國的國運,遠遠不是一個帝王的賢與昏這麼簡單。關係到各方各面,因為這些太複雜,大家解釋不清,於是歸為『氣運』。」

他指了指遠處的褒王府。

「你看這褒王府,院落相連,樓台相望,佔了漢中城的三分之一。一個藩王就富到這種地步,天下又有多少個這樣的藩王?楚朝走到今日,要說氣運盡了,確實也是氣運盡了。

荔枝、鰣魚、褒王府,單拎一個出來說,都是讓人驚訝的勞民傷財,但真正可怕的是,它們只不過是冰山一角。當今這天下四方政權,比的不是誰更好,比的只是誰『不那麼壞』罷了。」

唐苙道:「大瑞朝輕徭薄賦,為何卻……」

「你們連制度都未建全,都還沒入場呵。建虜的制度再差,人家知道要保證誰的利益,並有一套體系保證這些利益,你們呢?」

一席話說得唐苙突然意興闌珊起來。

他想到死在自己的劍下的劉氏……只覺骨子裡那些自信如同被抽掉了一般,不知往後該如何做才好。

還有眼前的王笑,說話做事永遠都是很隨意的樣子,孤身在外一點害怕的樣子都沒有。但唐苙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去動他了。

子午道一戰之後,瑞朝的文武百官、三軍將士之所以還沒有分崩離析,無非是寄望於北楚的支援。

——妹夫是王笑,這竟已成了自己最大的底牌……想到就在年初,父皇還寄望讓王笑投降過來,何等可笑?

唐苙心裡一片悲惘,面上卻是不顯,算是頗有城府。

但他這邊故作平靜地說著話,王笑與唐芊芊卻是交換了一個會心的眼神。

他們早把唐苙的倉惶看在眼裡,平時說話有意無意地故意打壓,消磨他的野心……

唐苙又道:「說起這褒王府,修建了整整二十六年才竣工,可惜啊,當年父皇拿下西安之後,褒王倉皇逃到重慶府,第二年就遇到張獻忠進川,把褒王殺了。」

王笑點點頭,道:「大哥今天請我吃飯,是想說張獻忠出兵來漢中的事?」

他叫『大哥』叫得自然,唐苙卻微有些不習慣。再聽後一句話,他不由訝道:「你已知道此事?」

「嗯,我探馬派得遠。但也只知道有兩萬人出劍閣,如今還未出金牛道。」王笑道:「不會是想取你的漢中吧?」

「張獻忠說是要北上抗虜,但想取漢中也不是沒可能。」唐苙於是緩緩說起來。

「這次多爾袞拿下西安之後,派人招撫張獻忠,無非就是說他前此叛亂皆楚朝舊事,如率眾歸降,則子孫永享富貴。張獻忠沒有理會,可見抗虜之心甚堅。但此時派兵北上也很奇怪……」

「何止是奇怪?反正如果是我,我絕沒這麼熱心。」王笑漫不經心地說著,夾了一筷子麵皮喂小呆瓜。

小呆瓜嘗了一口,嫌棄地轉過頭。

唐苙道:「是啊,多爾袞一時半會是絕不可能入川的,張獻忠如今在川南一帶和南楚打得厲害。這種時候,他派一支兵馬來漢中,太過於熱心了。

前兩年他也不是沒打過漢中的主意,曾寫信給我父皇,說三國以來,漢中原屬四川。他定都於川,必取漢中,還警告訴我父皇不要『得隴望蜀』。」

「得隴怎麼能不望蜀?換作是我,攻下隴右,必取四川。」王笑說著,又夾了一塊麵皮喂小呆瓜。

這次小呆瓜又肯吃了,咂吧著嘴,似乎對這味道感到迷茫。

唐芊芊輕輕拍了王笑一下,道:「這菜有點麻,你不要亂喂。」

王笑擦了擦兒子的嘴,笑道:「沒關係,入鄉隨俗吃一點,這漢中麵皮要有油辣子才好吃。」

他說完才轉頭向唐苙道:「我以為張獻忠取國號『大西』是偏安四川之意,看來他這次也坐不主了。」

「他尚沒到能偏安四川的地步,一是漢中不在他手上,二是南楚已反攻至重慶。」

「我的探馬說來的西軍主將姓李,可是叫李定國?」

「不是。」唐苙道:「這次來的是李鴻基,本來是老三麾下的大將,投奔了張獻忠,成了五軍都督之一,還得了一個所謂興國公的爵位。」

王笑覺得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好像在哪見過,想了一下想不起來,也懶得再理會。

「大哥若是聽我的,我出個主意,教你把西安打回來。」

唐苙微微一愣,沉思了一會,問道:「你早就在計畫著利用這支兵馬?我說呢,關中差不多要打起來了,你一點也不著急。」

「不急。」王笑抬起頭望向窗外,再次感到天地浩大,江山如棋。

「下棋嘛,要通盤考慮,四角先佔了,再占天元不遲……」

……

太原城外。

晁黑腚背著一桿火銃站在一個地洞外。

二順拍了拍他的肩,問道:「餉銀都寄回家了?」

「都寄回去了!」晁黑腚大聲喊道,心裡美滋滋的。

他立了幾次功,軍餉比當新軍那會兒翻了幾番,前幾天小舅子寫了信過來,說娃兒已經到縣城裡入了學堂,婆娘還在縣城買了個小宅子……

二順又道:「記住,火炮一響再衝出去,先等炸開城門……自己數著,六發子彈打完了,先退下裝填……」

「喏!」

「活著回來,俺請你喝酒。」

「謝將軍……」

二順點點頭,轉頭看向帥旗的方向。聽到「咚咚咚」的鼓聲響起。

戰台上劉一口揮動帥旗,張光耀指揮著騎兵在側翼掩護,耿當指軍著炮兵向前推進……

接著軍令傳來。

「突擊營,衝鋒。」

「上……」

二順乾淨利落地一揮手,晃黑腚跟在突擊隊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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