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滿江紅 第0912章 攻大同

黑雲壓城城欲摧。

清軍圍大同城十數日,大同城外,營帳如雲。

這日傍晚,收兵之後,多爾袞召諸將議事。等散了軍議,尼雅哈與岳樂並肩而行。

岳樂並不是姓『岳』,他全名叫『愛新覺羅·岳樂』,是努爾哈赤之孫,也是阿巴泰的第四子。

「唐節確有些能耐,要攻下大同,只怕還要半月之期。」

「我早就勸過睿王,等其糧草告罄,大同可不戰而取,如今卻成了硬仗。」

岳樂道:「兵出飛狐陘、取雁門關攔住了唐節退路,不讓他縱深而守,大局已經達成了,至於滅唐節是打硬仗還是緩仗,對睿王而言不重要。」

尼雅哈點點頭,道:「我始終覺得睿王太顧忌王笑了,如此攻城,死傷未免慘重。」

「是啊,諸將總說『讓那些漢軍送死沒什麼、劫掠山西百姓補充糧食沒什麼』,但我大清要想在關內立足,必須要優待漢人才好。」

營寨外,一片哭嚎之聲遠遠傳來……

岳樂佇足聽了一會,長嘆了一聲。

尼雅哈敏銳地察覺到岳樂想談的不只是戰事,抬手引岳樂進到自己帳中。

兩人進了帳,尼雅哈問道:「貝勒爺想說什麼?」

岳樂微微苦笑,道:「如今大戰既起,後方當以穩定為妥,我想勸睿王停止在京畿占房圈地,你可願與我一起上書?」

尼雅哈猶豫了一下,道:「你前次上書已經被睿王駁回了,如今在外打仗,卻談京城內政,恐睿王怪罪。」

「正是在外打仗,那些阿諛獻媚的奴才不在睿王身邊,我們也許能勸動睿王。」

「勸不動的。」尼雅哈搖了搖頭。

他說著揮退親衛,又朝帳外看了看,脫下身上的盔甲坐下,披上一身寬袖的袍子,舉止間頗有幾分風雅。

「我們年歲相仿,貝勒如今還不到三十吧?」

「二十又八。」

尼雅哈道:「貝勒你工於詩畫,文章畫技比漢人大儒猶不遜色。再看睿王,不過三十多歲,行事作風卻像是老一輩人,彷彿是活在當年……太祖皇帝殺無谷之人的時候。」

滿人沒那麼多講究,岳樂聽了點點頭,道:「是啊。」

尼雅哈又道:「若非范大學士苦勸,睿王尚且做不到如今這樣親善漢人。若論胸懷氣度,他遜先帝遠矣,又何苦再勸他?」

「形勢不同了。」岳樂道:「大清入主中原,滿人少、漢人多,若不安民,何以為繼?」

「道理睿王怎麼可能不明白?但他做不到,他打心眼裡以滿洲習俗為傲,卑鄙那些漢人。」

岳樂道:「你說的我明白,但你看如今天下形勢。北楚攏絡民心,實力日增。我大清本也有諸多良政,本該靜待天下歸心,偏偏在這關頭,睿王連施苛政,占房圈地、大肆拘漢人投充!如今攻打大同,又四下搶奪百姓糧食,任將士燒殺搶擄,豈有王師風範?」

尼雅哈默然了片刻,緩緩道:「這道理睿王懂。」

岳樂道:「我怕的就是他懂,卻還是做了。」

尼雅哈與岳樂對視了一眼。

岳樂緩緩問道:「所以……攻下大同之後,睿王必定屠城,以抹掉此事,對嗎?」

「我確實也是這麼認為的。」

「那你還不願與我一起上書?」

尼雅哈又沉默了一會,他思量了良久,忽然說了一句題外話。

「貝勒爺文武全才,陛下一直想與貝勒爺多多親近。」

岳樂一愣。

尼雅哈注視著他的眼睛,又道:「如今天下未定,陛下又是幼沖之齡,故悉事決於睿王。但睿王多病福薄之人,往後這大清的軍國大政,不知由誰決策?」

一句『多病福薄』,岳樂深吸一口氣,已完全明白了尼雅哈的立場……

他恍然想起,眼前的葉赫那拉·尼雅哈是孝慈高皇后的侄子、是先帝的至親,必然也是擁護陛下血脈,豈能是睿王一系?

先帝畢生經營,致力廢除八王議政、集皇權於一身。如今先帝雖崩,遺澤之厚遠超自己的想像。

這大清朝看似臣服於睿王,但暗流中多少人在蠢蠢欲動?

他們在等什麼?

等睿王平定天下,然後……狡兔死,走狗烹?

……

眼看岳樂不說話,尼雅哈又道:「等攻下大同,擊殺唐節之後。睿王系社稷於一身,是不會親自南下的,在我想來,應該會封你三哥博洛為主帥。

說起來,饒余郡王的幾個兒子真是個個出色,博洛屢立大功,眼下也終於得了睿王重用了,這是好事。

但我們更欣賞的還是貝勒爺你,你是當今大清最出色的宗室子弟,文韜武略、屢立大功,卻不受重用,陛下恨不得立刻親政為你封王。」

尼雅哈沒有說『我們』是誰,但結合他的前一句話,意思顯然更明白了。

——等天下平定,大可誅多爾袞,請你代表宗室為議政親王,決策軍國大事。

岳樂心神一顫。

他明白,陛下不可能親口說出這些話來,無非是其身後之人布置的。

哪怕如此,他也覺君恩深厚,熱淚涌到眼邊,讓他眼眶發酸。

他並未馬上回覆尼雅哈,這些事心裡明白也就可以了。

「謝陛下厚愛……」

兩人收拾情緒,話題又回到民生戰事上。

尼雅哈道:「貝勒爺前次上書,陛下也深受觸動,稱讚你『眼底窮荒皆赤子』,但……時機未到,且先忍耐。

睿王性格暴虐,但這是打仗,當時秦國削平天下又何嘗不霸道?要想銷兵戈、與民生息,該在天下平定之後,到時由我等後進之輩經營,使大清基業永固。」

岳樂道:「我只怕睿王如此施政,到不了削平天下的那一天啊。」

尼雅哈道:「前陣子,范大學士上書,曰『治天下在得民心』,你以為他是在勸睿王停止占房圈地嗎?後一句才是真知灼見,謂曰『士為秀民,士心得,則民心得矣』,所以,范大學士談的是今年的科舉之事……你看王笑,只會拉攏下民之心,我們卻可得秀民之心,孰高孰低,一眼可知。」

「受教了。」岳樂點了點頭,深以為然。

「所以啊,我們有分寸的,睿王也有分寸,只要『秀民』歸心,那些斗升小民,暫時就隨他們去吧。」

岳樂嘆道:「只希望早日能四海平定。」

尼雅哈道:「今日我與貝勒說這些,也是一個提醒……睿王已下了令,命我們這兩日就驅趕漢人攻城,破城之後大同也是必定要屠的,以免事情傳出去於大清聲望有損,你到時不要觸怒了他……」

……

此時清軍大營之外,三萬多難民被驅集在一起。

這些人多是從大同四州七縣等處被趕過來的,擁擠在荒野上,哭聲震天……

蘇簡與石夢農正蹲在人群中。

他們是在山野里走著走著,就被清兵捉起來了。

他們長了不少虱子,咬起人來疼得厲害,加上風餐露宿地趕路,肚子也餓,身上被野獸咬的傷口也開始潰爛……

如是種種,兩人只覺得活得太苦了。

這西北之地乾燥,風沙大,氣候比起江南實在是惡劣,石夢農呆到現在只覺渾身都是病,再這樣下去也沒幾天活命了。

以前他覺得自己是社稷棟樑,在韓城時牧守一方、在南京時為國決策,如今發現那些才幹能得以發揮,是因為自己是『士』,坐的位置足夠高。

把自己與平民百姓放在這黃土地上刨食,論生存本領,自己遠不如他們。

滿腹的詩書韜略並不能讓人活下去……

石夢農張開乾裂的嘴,喃喃道:「幸而唐節沒有南撤被多爾袞伏擊,我死而無憾了。」

蘇簡餓得前胸貼後背,嘴裡的話有氣無力的。

「我們還什麼都沒做……不能死。」

「余從容說的不錯啊,唐節不用我提醒……但我不後悔。」

蘇簡道:「不要提姓余的小人……石公覺得建虜把我們這麼多人擄來,是要做什麼?」

石夢農嘆道:「只怕是要驅趕百姓攻城。」

「該死。」蘇簡喃喃道:「我們要想辦法阻止此事。」

說著話,旁邊一個老頭伸出手,從蘇簡頭上捉走一隻跳蚤,丟進嘴裡嚼巴了。

蘇簡轉頭看了一眼。

若在以前,他大概會覺得噁心,如今卻覺得好餓。

那老頭子髒兮兮的,開口說的方言,蘇簡聽了老半天才聽懂。

「你問我怎麼養出這麼大的跳蚤?我從山裡帶來的……什麼?不怕猛獸嗎?我有個同伴帶了會打獵隨從……」

話到這裡,蘇簡又覺得有些沒意思,懶得跟那老頭聊天。

省點力氣想辦法是正經。

忽然,他眯了眯眼,看到那邊一根木樁上刻著一個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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