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滿江紅 第0906章 不義者

余從容帶著一群逃人,本想沿著山林荒野一路南下,繞過太行山再向西去西安。

然而次日才起身走不遠,只見前面竟是連山林間也有清朝官差盤查。

齊晟小心翼翼地打聽了消息回來,道:「聽說是往南的逃人漸多,建虜封鎖了所有的去路……還有,他們還在追捕京城劫法場的義士蘇公子他們,前面怕是過不去了……」

余從容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道:「這也是我帶你們投附大瑞朝的原因之一,我們直接向西走,翻過大行山。」

齊晟等人哪知道該從哪走,見余從容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更感拜服。

太行山崇山峻岭,飛鳥難渡。

曹操就曾寫詩道:「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羊腸坂詰屈,車輪為之摧。」

這一行近十人徒步攀山,自是艱苦。幾日之後,余從容帶的乾糧也都分著吃完了,齊晟只好開始帶人去山林里打獵。

逃人們不敢勞余從容費神,只請他們一家三口在樹下歇息。

余從容輕捶著腿,向妻子何氏輕笑道:「想必我當時分乾糧給他們,娘子還有疑惑,心想我家相公哪是這麼好心的人吧?現在明白了?」

「相公就是好心人。」

「別。」余從容抬了抬手,道:「我早算定了,建虜會封鎖南下道路,我們只能折道向西,沿途並無村落,銀兩毫無作用,我們所帶的乾糧是不夠吃的,所以收買這幾個蠢漢,讓他們替我們打獵、扛行李,否則我們三人體弱,必翻不過這巍峨高山。」

何氏也是累的不行,感慨道:「出京時不知如此艱難,辛苦相公了。」

她說到這裡,想到那日在破廟中聽余從容所言,此時才有機會問出來。

「妾身聽說那邊的日子很好過呢,相公為何說北楚也會遣返逃人?」

「你這婦人還在心心念念。」余從容搖了搖頭,道:「北楚日子好過是不假,想吸引流民歸附也是真的,那些消息就是北楚的探子放出來的。但普通人過去能混得安穩,我這樣的過去能有何前程?

出發前我都打聽清楚了,就算是舉人想出仕,也得參加那所謂的公務考試,除了一些雜學,還要核查考生的心性、務實能力。我要通過這考試也易如反掌,可考上之後又如何?依他們的規矩,得先做三年不入流的小吏,男吏走訪鄉野,女吏埋首文牘,非有大功不得升遷。嘁,三年又三年,庸庸碌碌……」

話到這裡,余從容抬頭看到,道:「到西安考進士又是如何?一朝登榜,天子傳臚,那是何等貴不可言?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朝看盡長安花。」

他遙想著那等風光,吟了一句古詩之後尤不盡興,嘖了嘖嘴,又吟道:「及第新春選勝游,杏園初宴曲江頭。」

「瑞朝政權初立,讀書人少,我必能高中,並得瑞皇重用,這是唾手可得的高官顯貴。反觀北楚主政的這位靖安王……」

余從容說到這裡,沉吟了一會,向何氏問道:「娘子可知賈似道?」

「是南宋權相?歷官太師、平章軍國重事,封爵衛國公?」

「不錯,賈似道以裙帶關係起家,權傾天下,宋恭帝喻他為『周公』,他抗擊蒙元、提倡公田法、廢除和糴、干涉科舉,稅制上他製作了新的官斛……你再看北楚這位靖安王所作所為,與賈似道相像否?」

何氏道:「相公是說……靖安王是像賈似道一樣的奸臣?」

「賈似道是忠是奸我不好說,但至少還有『公心』,人家之所以說他是奸臣,無非是『公田法』觸動了權貴之利罷了。」

余從容沉吟道:「至於王笑……這我就更不知道了,只知他的所作所為亦有公心,這種人,我敬他,但敬而遠之。」

「敬而遠之?」

「是啊,人活著要看清自己的位置,都不是走一條道的人,我自是不會去附歸他。」余從容道:「我又不是那些吃飽飯就能滿足的逃人。」

小女孩余娣問道:「爹爹是騙那些逃人的嗎?」

「當然是騙他們的。」

「為什麼呀?」

「我們行路艱難,隨從又丟了,自是要網羅些新的隨從替我們幹些粗活。」余從容把女兒抱到身前,鄭重交代道:「娣兒你記住,這亂世之中想要過得好,凡事得多為自己考慮。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余娣點了點頭,乖乖應下。

何氏卻是苦笑道:「相公哪就真是這麼想的?不然為何不接受建虜的仕官,跑來受這奔波之苦?」

「建虜給我的官太小而已。」

「依妾身看,相公哄騙那些逃人,也是知道前面有建虜攔路,怕他們送了性命吧?」

「幾個無知蠢夫送了性命有什麼大不了的……」

余從容隨口說著,忽聽山林間有動靜傳來,本以為是齊晟等人回來了,轉頭一看,卻見是一個年輕人拉著一個沉穩的中年人跌跌撞撞走過來。

兩撥人對視了一眼,互相拱了拱手。

「哈哈,沒想到這深山老林中竟能遇到人……這位兄台尊姓大名?」

那年輕人相貌俊俏,舉止間卻大大咧咧。

余從容不急著回答,把妻女拉到身後,又打量起這二人來。

小一會兒之後,他才拱手問道:「敢問可是刺殺叛賊王樺臣的蘇義士、寧死不降的蘇公當面?」

年輕人倒也不慌,先是「咦」了一聲,接著問道:「你如何看出來的?」

「海捕文書見了許多次,如何不認得?」

「不錯,我便是蘇簡,字彥才,真定府人士。」

蘇簡非但不慌,反而頗享受這自己四海知名的感覺,笑著引見道:「這位便是石公……」

「在下余從容,字善甫。幸與兩位義士得見,三生有幸……」

三人寒喧之後,在山林間席地而坐。

一個是南楚棄臣,一個自認為是北楚暗諜,另一個想投奔瑞朝,幾句話之後,他們言語間雖還和睦,對彼此的立場卻也漸漸清晰起來。

石夢農話不多。他雖年紀最大、官位最高,且認為南楚才是天下正統。但作為使臣與外虜議和,又蒙蘇簡相救……總之不太想說話。

蘇簡的話卻很多,說南下道路被截了,打算翻過太行山繞道山西歸山東,又說余從容氣度不凡,大可和自己去投奔北楚云云……

余從容聽了不置可否,心裡揣度著這次既遇到蘇簡、石夢農,該如何把此事辦得於自己最有利。

他故意引蘇簡說了刺殺王樺臣、劫法場救石夢農的經過,沉吟了片刻,道:「有句話或不當講,彥才做這些……只怕非但無功,恐還有罪,靖安王在北面諜報布置,一朝盡毀矣。」

石夢農聞言慚愧,深深嘆息一聲。

蘇簡聽了搖了搖頭,道:「余兄有所不知,虜寇屢破京師,驅笞百姓如豬狗,當此之際,神州如病入膏肓,唯有奮一腔熱血,以為激勵之方!建虜才多少人?我漢家兒郎又有多少人?!倘若人人皆能如我這般奮起殺敵,何愁天下不復?」

余從容微微一愣。

他看石夢農一臉無奈,再看蘇簡神色激昂,心知這種人性子極倔,認定的事是不會聽別人怎麼說。

——要說服他,得另想法子才行……

「是啊。」余從容隨口敷衍了一句,問道:「彥才滿腔報國熱忱,讓人佩服,對了,你們可知南宋時,宇文虛中之舊事?」

「自是知道。」蘇簡道:「宇文虛中雖失身金廷,但忍辱負重,每每以密信告訴宋高宗金國虛實,報國之誠炳炳如丹,不惜屈身以圖成事,可謂忠謀義慨。」

石夢農也是微微嘆息,道:「蘇武牧羊,借雁足帛書得歸漢土,宇文虛中真有此書,卻因二帝未歸,寧可不歸……至今思來,我遜先賢遠矣。」

余從容道:「二位可知宇文虛中因何而死?」

石夢農博學,自是看過諸多記載,但他治學嚴謹,開口還是以《宋史》《金史》為準,道:「他因為恃才傲物、輕慢金人,被誣陷為謀反之罪。」

余從容搖了搖頭,道:「實因宇文虛中揣測錯了宋高宗的心思……」

話到這裡,蘇簡訝然,問道:「余兄此言何解?」

「當時,宇文虛中制訂計畫,準備偷偷帶宋欽宗歸國。他先給南宋朝廷遞了蠟丸信,請宋高宗派人接應。」

「竟是如此?」

「你們也明白吧?宋高宗豈願真的迎回欽宗?欽宗若還朝,他將如何自處?於是,宋高宗與秦檜商議,把宇文虛中的蠟丸信交給金國,也把他為宋朝為秘諜之事告知金國……」

余從容緩緩道:「宇文虛中正是被自己忠心耿耿效忠的宋高宗出賣,這才全家慘遭屠戮。」

蘇簡一愣,怒道:「豈有此理!」

石夢農早看過這些記錄,搖搖頭道:「野史傳聞,不足為信。」

余從容道:「更讓人噓唏的就在於此,《金史》說宇文虛中因恃才傲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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