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滿江紅 第0905章 官與民

「靖安王剛才也說了,山東六府十五州八十九縣,所有地方官皆是你親自任命。」楊啟豐道:「靖安王覺得這對嗎?你獨攬大權,置陛下於何地?」

王笑懶得回答。

他身後的莫乾已冷笑道:「若不是王爺主持大局,今天你有開口說話的機會嗎?早成了喪家犬、刀下鬼。」

楊啟豐臉色愈苦,答道:「能有今日之格局,是山東文武諸臣眾志成城,豈能歸功于靖安王一人?」

「那換陛下統御群臣,他能做到嗎?」

「靖安王,你聽聽你麾下小卒這是何等大逆不道之言。」

「我讓你招,沒讓你說這些無所謂的東西……」

其實更大逆不道的話王笑剛才也說過了,楊啟豐不敢揪王笑的話柄而已,心想的是自己死不要緊,卻不可讓靖安王對陛下生隙。

「下官相信,當年靖安王任下官為縣令時,心裡還當自己是楚臣,沒有因下官忠於陛下而刻意排擠……」

王笑道:「與楚臣不楚臣沒關係,唯才是舉罷了,可惜我看走了眼。」

「下官自問這兩年兢兢業業,給了平陰縣百姓一份安定。」

「你本還可以給他們一份富足。」

「社稷未定,何談富足?」楊啟豐反問了一句,這才緩緩開口說起來,「這些事,陛下是真不知情,政事由靖安王和淳寧公主把持著,陛下能知道什麼呢?」

「說吧,誰吩咐你做的?」王笑道:「我沒記錯的話,你是左老大人的門生,宋信舉薦的你。」

楊啟豐卻是道:「前年靖安王任我為平陰縣令,一開始我也覺得靖安王是要輔佐陛下匡扶社稷,直到去年靖安王失蹤,按理而言當時就該歸政於陛下了,可為何公主殿下能在府中私設公房、擅竊國柄?只由此觀之,靖安王寧將朝政予婦人,也不肯還政陛下,司馬昭之心可見一斑……」

王笑已漸漸不耐起來。

他實在懶得聽楊啟豐說這些,皺了皺眉,打算把他押下去。

楊啟豐怕他歸罪周衍,連忙又道:「靖安王……靖安王……下官願招……」

這事到現在,他更深刻地感受到陛下真的是一點權力都沒有,自己這樣的臣子忠心耿耿又能如何?偷偷摸摸想湊點銀子,還這裡被扣一點那裡被扣一點……

而靖安王只一個表情,自己都怕給陛下帶去禍端,他是何等專國?陛下又是何等凄涼?

他心中悲涼,開口道:「是……宋信宋大人……德州之戰時,三軍不肯受陛下調令,宋大人為此深為憂慮,之後杜忠肅公戰死,武將當中願效忠陛下者更是寥寥。不僅如此,這兩年來就連許多文臣也有與陛下離心之意。下官不過區區縣令,卻已是宋大人能聯絡到的為數不多的忠於陛下之人……百般無奈之下,宋大人只好讓下官措籌錢糧,他想為陛下……組建一隻天子親軍……」

王笑問道:「那你們的天子親軍呢?」

楊啟豐面色更悲。

「莫說組建親軍,這錢糧也是一直沒能湊齊……如今吏治嚴苛,每次收入稅賦皆有嚴核……也就是去年黃河水患,朝廷忙於賑災,下官這才得到機會,沒想到各方士紳層層截留,下官敢怒不敢言,只收了這兩萬七千餘兩……」

「好一個『敢怒不敢言』?銀子呢?」

「我等不敢在山東招驀鄉勇,故而想把銀子運到河南……但各路皆有關卡查盤,不敢輕易運去……無奈之下,下官只好找到范英弈,他素有忠義之心,家裡又經營糧鋪,中標了與瑞朝的貿易,我們想借下次押貨時把銀兩運到河南……

之後,劉文似乎查覺了此事,以借宿范家為借口,趁夜進了范英弈的書房偷看賬冊。范家下人警覺,刺死了劉文,趁夜拖到山崖間拋了屍,之後才報給下官……下官得知此事時,劉文已經身死……」

王笑問道:「除了你這兩萬七千餘兩,宋信一共籌了多少錢糧?」

「沒能籌到多少,一共也只有三萬餘兩。」

「除了你,還有哪些人參與了此事?」

楊啟丰神色又是一黯,喃喃道:「哪還有多少人吶,此事千難萬難,別的臣僚們嘴裡念著大義,卻個個畏懼不前……便是下官,也明知此事是做不成的,三萬兩籌建新軍……盔甲買不到、火器買不到,連銀子都運不出去,何等可笑可悲?

下官做此事也是膽顫心驚,明知早晚必要事發,落得名敗身死。但眼看天子受委,唯有念著君臣綱常,縱是死也得報君恩深重……」

他神色愈發萎靡,又道:「陛下身為天子,手中無一名兵卒、無一錢銀子,到如今也只剩寥寥幾個固執老臣……我等從不敢奢望能為陛下成事,唯盼著捨身成仁,故而絕不敢讓陛下知曉。萬般大罪,皆在我等臣屬。

下官死後,請靖安王萬不要遷怒陛下……陛下此生,崎嶇於危亂之間,萍流蓬轉,歷經險阻,他天性慈愛,弱而神惠,只請靖安王輔之以德,往後成中興之業……」

王笑看了他一會,到最後只是吐了一句。

「你們所謂的忠君之心,只讓我覺得噁心……」

……

幾日後平陰縣之事傳出來,成了另一副光景。

平陰縣令楊啟豐夥同鄉紳范學弈等人,私加稅賦,侵吞民脂民膏,並殺害縣典薄劉文、妄圖掩蓋罪行。

大寨村村民晃黑腚跑到濟南告狀,請來靖安王親查此事。一應證據確鑿,並抄出臟銀五十八萬兩,楊啟豐與合謀的劣紳、污吏、惡仆共七十六人斬首示眾……

消息一出,山東震動,時隔一年之後,許多人重新想起來王閻羅的惡名……

看著那一顆顆人頭落地,辛宜學卻有許多不解之處。

他向王笑問道:「為何平陰縣去歲向百姓多收了稅賦,看起來反而比別處更加安定祥和?」

「因為士紳都得了好處……這個世上的老百姓只要有口吃的能活下去,多半不願鬧事。沒人煽動,自然風平浪靜。所以先賢說我們這一部歷史,是鄉愿與大盜結合的紀錄。」

辛宜學又問道:「既然老百姓有四十石糧食足以活下去,朝廷何不多征些糧用於準備戰事,靖安王還要繼續稅制改革?」

「簡單來說,我要求做到十分,指令到了下面一般也只能做到六分。那就只好要求他們做到十二分,看能不能得到八分。」王笑想了想,又道:「稅制改革也不是為了少收稅,而是為了收稅更加簡化、合理。另一方面,藏富於民才是正理,讓百姓過上了好日子,才知道為何而戰。就比如說晃黑腚,倘若他過的是以前那樣朝不保夕的日子,不造反都算他老實了,指望他奮力為國殺敵,只怕上了戰場,調頭就投降了。」

「但……楊大人似乎已做到了六分?」

王笑默然了一會,道:「他是……我給別人要求的十二分。」

辛宜學微微一驚……

莫乾卻有些竅喜。

他心想著當時自己答應夏向維不揭露其謀劃讓靖安王爭位之事,未必是錯了。

只聽靖安王那一句「狗屁陛下」便可知靖安王之心……

他正想著這些,抬眼一看,只見王笑正用冷冽的目光盯著他,眼神中有些威怒。

「知道我為何殺楊啟豐嗎?」王笑問道。

莫乾一時也不知此言何意,小心翼翼地、試探性地回答道:「他背叛了靖安王。」

王笑語氣轉冷,道:「我若是因此殺他,那你也可殺,王珠、夏向維皆可殺。」

莫乾一驚,忙不迭跪在地上。

「卑職……卑職……」

「劉文忠於百姓,而楊啟豐忠於君王,此二者之間的差別你自己體悟。往後你等再敢行差踏錯一步,楊啟豐便是你的前車之鑒。」

王笑說完這一句,翻身上馬。

……

有些事王笑沒說,但心裡和明鏡一樣。

宋信又不傻,在徐州時當面來找自己要銀子充內帑才是最聰明的做法。

平陰縣這件事做得這麼蠢,怎麼可能是宋信指使的……

……

晁黑腚今天看過了殺頭,又到縣城內為劉文新蓋的祠堂去燒了香。

祠堂是倉促蓋成的,靖安郡王親筆題了四個字。

「唯忠於民。」

晁黑腚並不認得這四個字,還是別人念給他才知道是什麼意思,他也並不能體會其中的含意,只覺得……連靖安王都說劉大人是個好官哩。

對於晁黑腚而言,言下最大的困擾就是到處都在傳是自己跑到濟南告狀的,給他的名聲帶來了很不好的影響。

但他這輩子連平陰縣地界都沒出過,哪知道怎麼去濟南……

「聽說了嗎?是個叫晁黑腚的刁民跑去告了縣太爺……」

「俺還是覺得縣太爺是個好官,這要是來個新的縣太爺,多收俺們二十石三十石怎麼辦……」

從祠堂出來時,聽到周圍的人議論著這些,晁黑腚猛然感到一股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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