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西江月 第0877章 除夕夜

「這他娘的,都過年了老子還被圍在這裡,什麼事啊?老關來了沒有?」

童元緯一摔酒杯,走出帳篷,向山下望去。

他駐軍在君保山的半山腰。

君保山在徐州、淮安之間,雖然離徐州更近,但其實由西南方向的鳳陽府宿州管轄。

鳳陽府當然也有南邊朝廷的兵馬,但肯定是不會來給他解圍的。

換作是董元緯自己在宿州,也不可能出兵給別的軍鎮解圍,也許還要一邊喝酒一邊嘲笑一句「蠢材,叫你敢跑去打王笑,不長記性。」

偏偏現在,他成了那個被圍住的蠢材。

說出去有些丟臉,他跟關明加起來還有六萬大軍,被蔡悟真一萬多人圍住了。

說是圍也不確切,一萬人也圍不住六萬人,但蔡悟真有五千騎兵,他也不敢撤,一撤就被人追上來砍瓜切菜。

六萬大軍里,精銳家丁有一萬餘人,童元緯明白這些家丁打別人可以,但要想跟百戰邊軍打,結果肯定是不妙的,他娘的人家還有一半騎兵。

跑又跑不掉,打又打不過,愁死人了……

不一會兒,關明領著人過來。

兩人本來是要商議軍務,沒兩句話卻是吵了起來。

「還不都是因為你長了個豬腦子,五萬人被兩千人打得稀巴爛,跑到老子的地盤來。老子要不是為了幫你搶回地盤,能從淮安出來?能到眼前這個處境嗎?!」

關明吼道:「當時是你說徐州空虛、王笑重傷,是你逼我出兵的。老子馬上就要把徐州城打下來了,要不是你的後陣被衝散了,能輸成這樣?」

童元緯道:「你要能守住徐州,我逼你出兵幹嘛?」

「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還是想辦法撤吧……」

換住是別人在眼前,童元緯就一刀把對方劈成兩瓣,但現在他也不想跟關明火拚,眼看關明服了軟,也不再逼。

「依老子說,今天是除夕,那些北方軍肯定沒有戰心,探子打探到王笑已經親自到兵營勞軍了,說明老子猜得不錯,北方軍士氣降了。我們今夜去襲營,做了王笑,未必不能打贏。」

關明聽了,沉默下來。

童元緯又道:「既然是來幫你打徐州,你率兵為先鋒,老子給你壓陣。」

「王笑親自來了,我們哪是能打贏的。」關明瓮聲瓮氣道:「我跟他打過,他別的能耐不好說,守營守得還可以。」

「那你說怎麼辦?」

「我們趁今夜撤吧?」

「人家騎兵追上來怎麼辦?」

關明道:「我這幾天就想過了,特意等今天。今夜是除夕,北方軍士氣降了,我們的人又思鄉心切,跑得一定快。丟掉輜重,連夜逃過運河,等王笑反應過來,想追也追不上。等我們逃到宿遷,據城而守,又有糧草,還怕他什麼?」

童元緯道:「萬一被查覺了,手底下這點人可就都丟了。」

「我派探馬探過,北方軍今從徐州運了豬羊、酒水到營里,正在屠宰牲口準備過年。這大年夜的,等到晚上,他們望風的人手必少……」

童元緯猶有不甘,覺得最好還是讓關明去襲王笑的營。

這樣一來,關明拖住王笑,自己也能從容撤退。哪怕關明全軍覆沒了,也省得再到自己的地盤上來禍禍。

但關明既然死活不願去偷營,沒奈何,也只能依這個主意。

童元緯按著刀冷笑道:「要撤也可以,你來斷後……」

……

「兩百多年前,徐淮之地的兵卒戰力何等兇橫,稱為『淮上勁卒』,當時夾河一戰,被北方鐵軍三次貫穿大陣,指揮官被斬,淮上勁卒猶力戰不潰,強撐到與主力匯合回營。」

王笑點了點頭,道:「就這份悍卒意志,放眼當今,建奴的八旗大軍尚且做不到。」

「是啊。」陳惟中道:「可惜兩百多年過去,大楚軍屯制度名存實亡,當年的悍卒已不復見,如今徐淮士卒,豈有半點祖輩風采?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在下此番可看國公大敗關明、童元緯之流。」

王笑試過了陳惟中的文治之才,便考較起他的軍略,此時兩人正站在一張大地圖前指指點點。

陳惟中道:「要勝,國公是必定能勝的,難的是儘可能俘虜他們麾下士卒。這也是他們能撐到現在的原因,國公故意不擊潰他們,也不放他們回淮安。想必是要耗光他們的糧草,耗掉他們的士氣?」

「差不多。」

陳惟中又道:「今夜是他們反敗為勝的最後機會。若我是關、童,當趁著除夕夜襲國公大營,倘若運氣好,未必不能成。」

他說到這裡,轉頭向營外看去,又道:「想必國公已準備好請君入甕?」

王笑反問道:「你剛才一路進我大帳,可留意過營中有多少人?」

「未能看到大軍列陣,但我看士卒準備食饗、屠宰牲口,以數量推算,想必營中當有萬餘人之數?」

「帳篷里都是空的,整個大營只有不到兩千人,全都在準備食饗。」

「這……」

王笑抬了抬手,打斷陳惟中的話,道:「今夜確實是他們最好的機會,但他們不是你,沒有這個膽氣來襲我的營,大概率是要趁著除夕逃掉的,我已派伏兵在前面等他們了。這一戰我不打,有蔡悟真足已。我來,只是準備食饗犒賞將士。」

陳惟中問道:「國公為何如此斷定?」

「因為關明與我交手三次了,萊州、台兒庄、徐州,凡事不過三,他也該長長教訓了。」

「但若是有萬一……」

「沒有萬一。」

陳惟中苦笑——看來自己在軍略上還是差強人意了。

卻聽王笑又道:「你不錯,文韜武略,確實是當世人傑。唔,文人風骨,失了些狠辣之氣,倒也無妨……先在我身邊當個校書郎,回頭再起複你吧。」

陳惟中本想說些什麼,想了想拱手道:「是。」

正事說完,王笑既覺得陳惟中是可用的人才,倒不介意籠絡一下,但他最近心情不大好,想說些拉近私人關係的話一時也找不到話頭。

最後,他看著陳惟中破損的衣衫和整齊的頭髮,道:「陳先生有個好妻子?」

王笑有經驗,這年頭,自己很難給自己梳這麼整齊的頭型。

「是,拙荊確實賢惠。」

「你可有孩子?」

「有兩個女兒。」

王笑點點頭,想說自己最近剛得了個兒子,念頭一起又收了回去。

沒來由跟這南邊來的文人說這些,他又不是自己的朋友或心腹。

「張端,你帶陳先生先去安置吧。」

「是……」

陳惟中是帶著妻女過來的,妻子張碧蒲亦是大家閨秀,跟著他一路逃難,卻還是一幅嫻淑模樣。

一家人被帶到一個軍帳,張碧蒲又從隨手的小包袱里拿出針線,讓陳惟中褪下衣衫縫補。

「相公如今真要投了齊藩?」

陳惟中道:「這三年我丁憂在家,許多事反而看得更明白。社稷將傾,要力挽危局,靠南京朝廷是做不到的。只說近半年之事,建奴侵略如火、鄭黨水淹黃河,這兩件事都不能打垮山東,此後再無人可直攖其鋒。今日我觀虢國公之曠世氣度……」

話到這裡,他沉默了一下,停下話頭。

張碧蒲低聲道:「但齊王畢竟是庶出,非天下正統。其人與虢國公反心昭然……」

「當年前太子失德,已遭先帝廢黜,今上豈能真比齊王更有正統之義?」

陳惟中沉吟片刻,道:「天下官員多出江西、江南士紳之家,嘴裡說著正統,心裡顧著的還是那些良田鋪面。此番我們遭鄭黨迫害,反而是點醒了我。國難之下,何必再拘於那些身外之物、世俗人情?不若舍了身家,再不因俗物遮眼。」

「中原鼎沸,正需大英雄出而戡亂禦侮,應如謝東山運籌卻敵,不可如陶靖節亮節高風。」

張碧蒲聽到這裡,微微一愣。

陳惟中以為她不知道,但她知道……陳惟中剛才最後這句話,其實是柳如是說的。

她甚至知道柳如是還有後半句。

——「如我身為男子,必當救亡圖存,以身報國。」

張碧蒲不由心想,相公的知己果然還是柳如是……

她一邊咬斷了針線,開始補衣縫下另一處破口。一邊應道:「相公既有主張,總之是相公走到哪,妾身跟到哪。」

她不是柳如是,不如對方漂亮、有才情,也說不出那樣有見地的話來,也只能這樣輕聲應上一句夫唱婦隨之語。

陳惟中卻是握了握她的手,道:「天快黑了,別補了,擔心壞了眼睛。」

張碧蒲一抬頭,望見他眼中的關切之色,一路的彷徨害怕、剛才的自怨自艾都消彌下去……

……

濟南城外,宋蘭兒領著人穿過災民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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