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西江月 第0874章 黃河劫

「信因果報應嗎?」王笑在心中問自己。

「我入遼東殺戮女真百姓,後來有了薊鎮之屠;我氣死了皇太極,後來父皇也被孟九氣死;我水淹遼陽,現在,黃河也要淹沒山東了。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不對。」他搖了搖頭,又心想道:「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這不是我的報應,我太高看自己了。這是但凡有人開了頭作惡,總有人趕上來爭相效仿,我用什麼手段對付別人,別人便用什麼手段對付我……」

「我們這些政客鬥來鬥去,所有的惡果、所有的破家之禍卻都是平頭小老百姓承受,蒼天你有公平可言?」

他抬頭望去,天黑得如同幕布,深沉無言。

唯有黃河水聲在黑夜中作響。

人說黃河百害,但害人的究竟是黃河還是人?

王賁水灌大梁、朱溫三決黃河敵李克用、杜充決河阻金兵……哪怕再往後,還有委員長開扒花園口阻日軍,「不要婦人之仁。」

不要婦人之仁……

水淹遼陽的自己,又與這些人有何區別?

王笑一步一步踏進黃河,奮力睜開眼,凝視著深沉黑夜,努力想看清點什麼。

最開始,自己也不是什麼國公,就是一個最普通的平頭小百姓不是嗎?

「王笑,你在幹什麼?」秦小竺衝上來緊緊抱住他,聲音里已帶了哭腔。

「我想看看自己的深淺……」

這一個夜裡,開封城內,有人摔在地上,像是再沒爬起來。

而徐州城北,有人立在黃河之中,像是在任天地淬練。

……

時至天明。

王笑低下頭看著褪到膝蓋的河水,喃喃自語了一聲。

「河水降了啊……」

下了雨,水卻降了。

上游的黃河已掉頭去了別的地方……

……

徐州的小雨漸漸變大。

北城外,越來越多的人聚在一起注目看向黃河。

「那是國公和秦將軍啊,他們在做什麼?」

「怎麼還不去把國公拉回來?」

「不讓人靠近啊……」

張端耳畔聽著這些的低聲議論,穿過人群,一路踩著泥濘,走到王笑身後。

「國公,這水勢小了……是黃河決口了?」

王笑背著身,沒有回答他。

張端站了好了會,忽然一掀官袍,在河水中跪下來。

——我要做第一個勸慰國公之人!

「臣斗膽,有一言以告……今日黃河決口,並非壞事。」

這一句話之後,張端身子輕輕顫了顫,不知是因為冰冷的河水還是因為心中忐忑。

但王笑並沒有要降罪他,甚至還是沒有轉身。

「請國公切勿如此自傷,黃河高懸,離地三丈有餘,河政荒廢數年,便是今日不決,春夏也必要潰決。今日黃河不改道山東,來日必將禍及南岸。國公可曾想過,這數十年來黃河又決過多少次了?南河百姓飽受河患之苦,哪一年沒有上萬戶家破人亡?」

「山東遷移百姓過半,又已調大軍救災,哪怕黃河淹入山東,其傷亡損失又能比哪一次決口更大?更遑說如今國公已攻克徐州、商丘等地,南河沿岸數百戶人家皆國公治下之民,得泗淮膏腴之地,保治下數百萬戶人家,此大……此不幸中之大幸。」

張端說著這些,聲音中帶著些哭腔。

「國公吶,天災人禍,這些年還少嗎?你何苦如此啊?臣今晨剛得到消息,獻賊在成都大開殺戒,一日縱兵殺戮二十萬人,又令士卒搜砍婦女小腳,堆積成山,謂曰『蓮峰』,立『七殺碑』,作詩曰『破城不須封刀匕,山頭代天樹此碑』,臣聞之駭然……但這世道,哪裡不是顛沛流離,慘絕人寰?國公縱有慈悲之心,悲得過來嗎?

「當今各方勢力逐鹿天下,哪一個不是視人命如草芥?相較而言,山東早已是海清河晏,盛世光景,此次不過遭逢小厄,國公何至於如此心傷?」

張端說到口若懸河,正想著自己這番話除了寬慰國公,還把他捧了一下,不管國公心情能不能好一點,都會對自己印象深刻的……

忽一抬頭,正見王笑已轉過身,正打量著自己,目光讓人心驚。

只一眼之間,張端忽覺王笑渾身氣勢比往日竟又更雄渾偉岸了些,如與天地同勢。

那雙眼睛裡的神情,竟完全不同於自己想像中的惶仿,反而透著堅毅,如利劍逼人。

「我不用你來告訴我。」王笑道。

張端一愣,更覺惶恐。

「我們這個大民族,自古以來,苦難從來沒少過。」王笑又道,說著一把將張端從河水起拉起來。

他神色平靜,目光卻堅定有神,像是在看張端,又像是透過張端看向更遠的地方。

「但哪怕是更大的苦難,我們也從未有扛不過去的時候,反而是多難興邦。」

「多難興邦?」

「是啊,苦難和挫折打不倒這個大民族,只會讓它更強大……」

王笑已不再理會張端,低聲自語了一聲:「課本里簡簡單單一句話,我到今天才算是真正琢磨明白……」

「國公……」

「你們讀書人說要『為萬世開太平』,我大概是做不到的,但可以試試開三百年太平,為後世奠基……」

黃河如劫,人卻能渡劫。

遠處空山新雨後,風景依舊如畫。

大好河山,豈能沉淪?

……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柳如是名「隱」,因讀稼軒詞有感,給自己取字「如是」。

她十三歲被賣給楚朝已致仕的老首輔周道登作妾,周道登狀元出身,又愛她至甚,親自教她詩書才藝。

所謂愛其至甚,最後因家中妻妾妒忌中傷,周道登還是將其趕回青樓,事後老首輔又自覺年老糊塗,後悔不已,急死病倒,沒多久就撒手人寰了,此事當時鬧得拂拂揚揚,「宰相下堂妾」之名使柳如是一時風頭無兩……

其後數年間,她卻以自己的才情、風骨,終於使人們淡忘了「宰相下堂妾」之名,成了當今文壇女宗的「河東君」。

若只這麼看,大抵還不能完全感受柳如是的風華……錢謙益覺得,世上只有自己才能完全明白她的好。

他是用大禮聘娶的柳如是,是妻禮,而非納妾。

哪怕他是探花郎、是當朝禮尚書,也覺得如此還不夠,覺得自己年逾花甲,不如此不足以相配她。

在原配夫人過世後,錢謙益再三嚴令下人一律稱柳如是為「夫人」,她早已是他名正言順的正室。

這日南京也是小雨,錢謙益早早醒來,轉頭又看向身旁的柳如是,心中泛起愛慕。

她還年輕,此時還沉浸在睡夢中,不似他已年老失眠。

此時天還未大亮,錢謙益輕手輕腳走到外堂,任侍婢披上衣服,步入庭院,捧了一杯清茶,像是在等什麼消息。

果然,不過了一會,有心腹過來,輕聲稟道:「老爺,工部徐大人來了。」

錢謙益點點頭,眼神驚喜中又帶著失落。

他走到書房等了一會,徐自怡進來,拱拱手,笑道:「牧齋公已稱病兩日了,明日該去上朝了。」

錢謙益眉頭一動,也不喚下人,親自給徐自怡倒了茶,輕聲問道:「沈保下令掘黃河了?」

「是,徐州消息傳來,沈保聽說王笑擊敗關明、童元緯,立刻下了決定,今日他已布置下去,鐵證如山。」

錢謙益長嘆一聲,道:「沒想到啊,沈仲晦竟是這種人。」

徐自怡輕哂道:「他做了決定後,還嘆息了一句『可惜啊』,牧齋公可知他可惜的是什麼?」

「可惜了百姓性命?」

「非也。」徐自怡搖了搖頭,道:「他可惜的是……眼下是冬天,水太小。」

錢謙益目露鄙夷,輕蔑一哂:「水太小?卑劣小人、無恥之尤,我等竟與此輩同列朝堂,實乃平生之恥。」

「工部這邊已掌握了足夠的證據,接下來該禮部出面了。」

「放心,老夫必讓百官迎老大人重歸內閣,執天下牛耳。往後朝堂再無黨爭,一掃往日弊疾。」

徐自怡大喜,道:「若如此,天下之幸矣。」

正事談完,兩人都有些感慨。

「沈保之輩,實不足慮。可慮者,東林黨與復社也,進則在中樞與首輔爭權、退則在地方把持民望,使首輔治國之策難以施展。」徐自怡又道,「所幸這次,我已掌握了諸多把柄,足可給復社沉重一擊……」

錢謙益只是點了點頭。

他本是東林黨領袖,又最受復社之人推崇,與復社諸子往來密切。如今構陷復社、投靠鄭黨,稍有不慎,一世清名可能就要毀盡。

他又不像徐自怡那樣不要臉,因此聽了這些消息並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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