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徐州城互為崎角的戶部山已經被關明攻佔。
徐州陷落似乎就在今日。
關明、童元緯也沒想到這一戰會這樣順利,他們就像兩隻野狗,看到了一個受傷倒地的人,一開始只是伸長了鼻子,抖動著濕漉漉的鼻尖聞聞嗅嗅,當確定這個人是真的爬不起來之後,開始瘋狂的撲上去廝咬、啃食。
漫天都是廝殺聲,徐州各種守城器械,包括箭矢、火藥都已經不足。
守城的兵力損失嚴重,已不足以守備四面城牆,因新政受惠的百姓拆卸房屋,站上城牆幫助守城。
百姓們被盤剝了數年之後好不容易趕走了關明,才分了田地、減了賦稅、發了救濟,本以為日子馬上要好過起來。
他們盼著開春後就可以耕種,只要勤懇些,有了收成,許就能給家裡人添一件許久未有的新衣,給孩童吃一頓饞了很久的肉。
這世道,人掙扎著想要活下去都難,這點小小的願望就顯得有些奢侈。願望才生出來就將要被這戰火磨滅。
他們也只能把這份不甘化成一聲聲的怒吼。
「推啊!」
十數人合力,把一根巨大的木樑向下推去,轟然砸在一群家丁身上……
東面城牆內,左明靜正帶著一群官員運送木料、救治傷兵。
她沒有了平時的恬靜模樣,步履匆忙,說話時語氣加快了不少。
「快,把這些木料送過去……」
左明靜回頭一看,又見到一隊傷兵被從城牆上送下來,忽又是一陣箭雨襲來,運送傷兵的民壯慘叫幾聲,在城牆下躲了一會方才繼續奔跑起來。
這一陣箭雨之後,那一隊民壯死了四人,落下兩個擔架沒人扛,傷兵正躺在上面嚎叫不已。
「我們去扛。」
左明靜迅速說了一聲,她一時也顧不得別的,不等人應飛快就向那邊跑去,跑到一副擔架前,伸手握住架杠,抬頭一看,另一面來的卻是董小宛。
「快……」
董小宛力弱,一時也擔不住這擔架,只好吃力扶住它,兩個女子奮力將其向城內推去。
又聽城上一陣殺喊,下一波箭雨又襲了過來。兩人只好又把擔架移到牆邊暫避。
流矢不停落入城內,後面奔上來的一個護衛肩上誤中了一箭,血濺到董小宛臉上,她嚇得眼中淚水漣漣,強自忍住不流下來。
「別怕。」左明靜道,「一會箭雨過去,我們衝過去。」
她又轉向跟來的兩名護衛道:「你們抬那個傷員。」
「可是……」
「沒有可是……快走!」
左明靜與董小宛奮力拉著擔架要走,又聽得轟然一聲巨響,似有巨石砸在城牆上,碎石不停掉落下來。
董小宛摔了一跤,左明靜扶著擔架也是被帶倒在地,眼看著城牆,又怕再有流矢落下,臉色瞬間有些驚恐。
「快!保護大人。」
那邊顧橫波反應頗快,指揮著讓幾個民壯放下木料過來把擔架扛走,她正好趕到扶起左明靜與董小宛,拉著她們退走。
又是轟的一聲響,一塊大石砸在城牆裡側,濺起一團灰塵,轟然掉落下來。
左明靜頭也不回,忙著指揮人繼續運木料,唯在得空後拍了拍顧橫波與董小宛的肩。
接著,她又對剛才那受傷的護衛道:「放心吧,你先去歇著,剛才之事不必說出去。」
顧橫波一邊忙碌,一邊偷眼看去,見那護衛臉色忐忑,心想這怕是國公特意派來保護左大人的,左大人該是怕他們受罰,才有那一句『不必說出去』,倒叫人好生羨慕。
又見有快馬從南邊飛快趕來,沖東城城樓大喊道:「快!南城告急,速調人協防……」
這東城的守將是個急性子,大概是秦家出來的兵,大吼道:「他娘的,老子哪還有人可以調?!」
左明靜聽了,又吩咐民壯儘快把木料運了,帶著人向南城趕去。
她匆匆趕到半路,忽見前方人馬嘶仰,接著陡然聽到南城一片歡呼。
正驚疑是南城告破,卻聽得隱隱有人喊道:「國公來了……國公傷愈了親自上陣了……」
左明靜連忙加快腳步,拐過街巷,正見前方一隊人快馬馳來,領頭的正是王笑。
她停下腳步站在街邊,抬眼看去,只見王笑臉色已不再像原先那樣虛弱,頭戴纓簪,面若冠玉,肩披團龍雲袍,腰纏紫金蟒帶,一身盔甲威風凜凜。
「你又瘦了……」她心想。
因身份使然,她甚少去主動見他,更多時候就像這樣裝作偶遇般遠遠看他一眼。
然而這次王笑卻是轉頭間瞥見了她,一勒韁繩就策馬過來,見到她滿臉血污,皺了皺眉。
王笑目光又往左明靜身後的人群一掃,見自己派去的十名侍衛只剩兩名還在她身後,眼中便有了些不悅之色。
「府衙還有些公務,左大人去幫我處理。」他說話依然有些吃力。
「是……」
此時不是方便多說的時候,王笑一句話之後,撥馬就向南城奔去。
走之前王笑又向那兩個侍衛臉上一瞪,把人嚇得噤若寒蟬……
……
南城本是攻得最激烈的時候,但王笑大旗一出現,關明的士卒就心虛了幾分。
守軍士氣大振,奮力把躍上城頭的敵兵驅趕下去。
國公現身,南城之圍暫解,城頭一片歡呼。
城牆內正在督糧的張端卻是氣得渾身發抖。
——好你個王笑,我看你這樣子分明好好的,卻不早點出來。你早點出來關明也許就退兵了,現在仗打了這麼久,徐州都快要破了,關明殺紅了眼,你他娘的出來還有什麼用?!
我都要被你害死了,這輩子寒窗苦讀好不容易才讀得滿腹經綸,你卻要害死我。
張端本以為自己要身死徐州,悲憤至極,此時也氣急,一掀官袍登登登便跑上城頭,直站到王笑面前。
一抱拳,張端便道:「下官有幾句諫言與國公說。」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沒空聽。」王笑道,「下去做事吧,把目光放長遠點。」
他手一揮,身後兩個親兵上前,架起張端就把對方抬到一邊去。
王笑確實知道張端想說什麼。
——仗都打到這個地步了,哪怕自己現身,關明也不願意輕易退走了,快到手的肉誰捨得丟?
但王笑就是因為知道這一點才敢現身,免得提前把關明嚇跑。
因為這一局棋,他的對手是鄭元化、也只有鄭元化,至於別的人如沈保、關明、童元緯等等都只是棋子而已。
而這次他雖沒和鄭元化照過面,彼此卻已對話了許多次。
「你想決開黃河,水淹山東?」
「你想用自己和齊王做餌,拖延老夫的時間?」
「是,那這樣吧,你別急著決黃河,先看看關明能不能除掉我和齊王,如何?」
「倒也不是不行,但要看你能給關明多少機會。」
「我可以給他很多機會。」
「把脖子湊到他刀下?」
「可以。」
「痴兒,你若不死,老夫還是只能水淹山東啊。」
「我既然要拖延你的時間,自然是有辦法阻止你。」
「呵,老夫既然能答應你先看看再說,自然也有辦法不讓你阻止此事……」
王笑閉上眼,彷彿能看到鄭元化正坐在面前與自己對弈,老頭子拈著黑棋,指了指棋盤的兩角。
「那邊是開封,這邊是徐州。」
鄭元化最後將黑棋放在其中一角,道:「這是關明,圍上來了,你敢吃他,我就吃開封那條大龍。」
王笑拈起一枚白子,落在另一角,道:「我這一步先守開封。」
「老夫看到了。」
王笑又拈起一顆白棋,輕輕敲著鄭元化剛才落下的黑子,發生清脆之聲,像是敲在關明的頭。
「關明啊關明,你時間可不多了……」
……
關明確實感到惱火。
本以為今天必定能攻克徐州,沒想到下午王笑忽然現身,徐州守軍士氣大振,還是挫敗了他的計畫。
如果王笑一開始就出來,自己還可能擔心有陰謀,觀望一下或者退兵也有可能。
到了現在,仗都打到這個地步了,徐州已成強弩之末,兵也沒有、物資也沒有,王笑現身也沒用了,又不是神仙,還真能守住徐州不成?
也就是今天王笑突然現身還能振作士氣,恫嚇己方的軍心。等到明日再攻城,只要不出變故,徐州必克!
關明倒也知道董元緯跟在自己屁股後面想撿屎吃。
童元緯什麼樣的人自己還不清楚嗎?無非想等到自己和王笑打得兩敗俱傷了再來摘桃子。
但清楚歸清楚,也沒辦法,台兒庄一戰實力大損之後,連地盤都丟了,還能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