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西江月 第0830章 強與弱

「一支強軍和一支弱軍的區別在哪裡?」

汪旺迎著敵人的陣列上前的時候,忽然想到曾經某天和秦山河喝酒時的閑聊。

當時他們還在駐守皮島,大多時候秦山河都是沉悶而刻板地訓練士卒,但偶爾也會展露出笑臉,比如那天秦山河的頭髮重新長出來,勉勉強強扎了個髮髻,他還挺開心的。

汪旺正想著原來將軍已經有那麼多白髮了,接著秦山河就請他們幾個小將喝酒。

只看秦山河喝酒的動作,汪旺還發現他年少時肯定有輕狂的一面,聊著聊著他們就聊到這個話題,強軍與弱軍有何區別?

「強軍可打逆戰,在局勢不利的情況下依舊堅韌不拔,如疾風中的磐石。弱軍只能打順戰,如被吹散的沙土。漫天風沙再大,磐石又豈會怕了沙土?」

而現在,當秦山河指向吳閻王的大旗,一萬人沖向五萬餘人,汪旺心中已全無恐懼,這一戰,誰是強軍誰是弱軍?他早已有了答案……

……

吳閻王抬眼看到楚軍衝過戰壕衝出來,一開始是有些意外之喜的。

他們竟從龜殼裡出來了?

楚軍不再倚仗防禦工事,這一仗顯然要好打得多。

接著吳閻王又有些擔心楚軍是否有什麼詭計,算來算去德州也就這麼些兵力,除非王笑回來這個變數,吳閻王不信對方還有什麼其他手段。

多爾袞似乎看透了吳閻王的顧慮,派兵傳話,只說王笑的兵馬還在武邑與多鐸對峙,必定趕不及支援秦山河,命令吳閻王今日必須攻到德州城下。

話雖如此,吳閻王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論統兵能力自己不是秦山河的對手,也只能用人命去填了。

起事以來,他也曾威震中原,但如今只覺得這仗是越來越難打了。

歸根結底,是因為蒼生凋敝,吳閻王通過劫擄裹脅以壯大自身的手段越來越難用,而面對的對手也從手無寸鐵的百姓、軍紀廢馳的衛所官兵變成了真正的強軍。

清軍在勵兵秣馬,楚軍在勵兵秣馬,瑞軍也開始勵兵秣馬,唯有他吳閻王還留在原地,握著他打慣了順風戰的鎮南軍,驚嘆亂軍不好對付……

炮火轟鳴,雙方的炮彈在對方的軍陣中不停炸開,接著楚軍與鎮南軍撞在一起。

吳閻王看著那些陷在炮火中的士卒,看著楚軍狠狠地壓進鎮南軍的陣中,感到一陣心疼。

只怕這一戰之後,自己的實力要折損不少。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在鎮南軍的陣線後面,阿巴泰親自率領正藍旗兵馬在督軍,若有人不肯奮勇上前,就是一刀狠狠斬下來。更後面,多爾袞的大旗高高揚在那裡,吳閻王不用回頭都能感到巨大的壓迫感。

罷了,多爾袞是一定要消耗掉鎮南軍才能心安,往後就在大清領個沒有太大兵權的勛爵也好。

吳閻王不在乎這個勛爵要用多少人命填出來。

「殺上去!今日不破楚軍不收兵……」

……

千里鏡中看不到秦山河的人影,卻能看到那桿大旗正在不斷向前。

多爾袞放下手中的千里鏡,微微冷笑著。

「秦山河這是存了死志啊。」

剛林略一思索,上前應道:「這似乎是唯一能破局的辦法。秦山河做過的事,就像一個罪徒臉上的刺青,楚軍士卒很難再相信他。但他一死,人死事消。現在那些彷徨不定的楚軍只會化猜忌為悲憤,只恐軍心士氣還要更高啊。」

多爾袞微眯起眼,回憶著某些事情。

他曾經差點敗給過秦山河,那是在廣寧,他為先鋒,結果皇太極未能及時支援,他被秦山河包圍,殺到身邊只剩三百親衛,也是在那一戰中他身受重傷,從此再也生不出孩子……

事後回想,多爾袞並沒有多恨秦山河,反而更恨皇太極,他認為皇太極就是故意的。

皇太極在世時,他和秦山河都一樣,被壓抑著,發不出自己的光彩。

但多爾袞知道自己比秦山河要強大得多,在盛京城裡,秦山河黯淡得就像一攤爛泥。

多爾袞不允許這灘爛泥再糊到自己臉上。

想著這些,他輕蔑地吐出四個字。

「苟延殘喘。」

你一向最擅長苟延殘喘,哪怕這一次你存心要死,也只是讓這德州城苟延殘喘幾天罷了……

……

多爾袞的大纛與德州城之間隔著的便是數萬兵馬廝殺的戰場,近看殘酷,遠看卻蔚為壯觀。

德州城,姚文華顫顫巍巍地被扶上城頭。

「老夫一把年紀了,為何還要上城門啊?」

姚文華的聲音又蒼老了不少。

如果不論實權,只論虛銜,他才是如今山東第一重臣,督撫遼東、領軍護駕,亂世降臨時這些功勞王家兄弟都是打著他的旗號做的……

左明德站在姚文華身邊,道:「德州防務本就是由姚老督師負責的,姚老督師點了秦山河將軍為主將,但倘若秦將軍戰死,自然該由老督師出面主持大局。」

「戰死?」姚文華身子一顫,輕聲呼喝了一句:「左明德,你要做什麼?!」

「不是下官要做什麼,這是秦將軍的意思。」左明德從袖子緩緩掏出一枚帥印,遞在姚文華手上,道:「秦將軍這次出戰已抱了必死之心,等到他戰死,請姚督師下令鳴金收兵,讓將士們退回德州,再調庄小運、徐典兩部人馬回濟南駐守……」

「濟南?」姚文華又是輕呼一聲,「這和當時說好的不一樣?你們當時怎麼說的,老夫只要坐鎮德州,不必親涉戰陣。你現在的意思是,要放建奴兵圍德州不成?像在錦州時把老夫圍在城裡?!」

「事到如今,督師你想的還是個人之安危?」左明德氣急,手一抬,道:「建奴欲瓦解我們的軍心,秦將軍願以死向將士剖明心跡,重振士氣。我們該想的是如何守住家園!」

「豎子!老夫要你教訓嗎?我告訴你,你祖父在老夫面前也不敢這麼說話。說什麼建奴瓦解軍心,還不是你們自廢臂膀?那秦山河人品如何我不知道,反正他能擔事,老夫擔不了,你們軍機處偏要疑他,我看這山東守也守不住了。」

「督師你怎麼就不明白呢?不是我們疑秦將軍,是士卒們……」

「你們若信他,士卒們怎會不安?」

「我們當然是信他!不然為何推他為主將?」

「那你左明德想過怎麼替他洗脫沒有?」

「怎麼沒想過,但那些事他就是做過,我如何給他洗脫?!」左明德怒氣上來,低喝了一聲。

姚文華長嘆一聲,緩緩伸出手,從左明德手上接過那帥印,恍然覺得有千鈞重。

左明德卻有些茫然起來,他轉過頭,望向遠處的戰場,只見秦山河的大旗還在向前,而皮島軍的人數已比剛才又少了許多。

下一刻,王珠板著臉走過來,從姚文華手裡接過帥印,也不說話,徑直向城頭下走去。

姚文華一愣,喃喃道:「這是做什麼?」

……

秦玄炳趴在戰壕上向前看去,目光中只有慘烈的廝殺、遍地的屍骸。

他心裡漸漸明白過來。

秦山河這是不打算再回頭了,這是想要戰死嗎?

秦玄炳忽然間像是感受到了秦山河的某種心境,為何歸楚之後在皮島不願回來,為何到德州之後一句話都沒和自己說。

因為自己不信他……

「該怎麼證明我們不是奴才?」

秦玄炳腦中忽然回想起皮島那些將士的吶喊,才知道他們心裡一直擔憂的是什麼。

他們不怕死,只怕被視為懦夫。

「如果我們被捉到關外成了包衣,能逃回來嗎?」戰壕上忽然有士卒低聲問道。

這個問題秦玄炳不是第一次聽到。

但唯有在這時候,他看著那些奮不顧身的身影,才能體會到那些皮島將士是經歷了多少艱難才回到這裡的。

他們迎著清軍的炮火,甚至沒有一個人後退。

秦玄炳心中浮起無盡的悔意,他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之前都不相信三伯。

或許天意弄人就是這樣,如果秦山河活得好好的,秦玄炳也許一輩子都會記恨他。

也唯有他去赴死,秦玄炳才會徹底原諒他。

天邊雲捲雲舒,嘲弄著這些凡夫俗子……

「三伯是心灰意冷了嗎?他在生我的氣嗎?」秦玄炳想到這裡,覺得像心中長出了一根刺般難受。

「將軍,我們衝鋒吧。」有士卒低聲問道。

秦玄炳沒有回答,抬眼望向令旗。

然而令旗未動,天地間也沒有戰鼓聲。

「快啊,讓我去救他回來。」秦玄炳心道……

……

「臨陣退縮者,斬!」

阿巴泰喝了一聲,正藍旗的刀斧手們毫不猶豫地衝上前,將一排退下來的鎮南軍兵士的頭顱斬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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