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靈山是燕京城西第一高山,登上山頂,可俯瞰京城全景。
這日天氣晴朗,王笑負手立於山巔,注目遠望。
西南的貓耳山,西北的白草畔、百花山,北面的陽台山、妙峰山,東北的鱗龍山、蓮花山等遠郊名山均清晰可見。
正是千峰競秀,景色奇佳。
王笑於是道:「怪不得叫千靈山。」
他身邊站了個和尚,是從附近另一個小山頭上的戒台寺里拐來的方丈。
戒台寺始建於唐高祖武德五年,本名慧聚寺。
說到戒台寺,倒也有一件王笑不知道的小事。
戒台寺有一座大鐘亭,掛了一個大鐘,名叫幽瞑鍾,鐘聲名滿天下。
其背後三山環繞,前方東望平原,鐘聲經過山體震蕩,因此在四十里之外的京城阜成門附近都能聽得見。
如果歷史沒有再次被改變,也許很多年之後,一位名叫曹寅的江南織造會在這裡賦詩一首,詩云「白雲滿山誰打鐘?馬首西來路不逢。據此相看如一夢,因緣還欠戒台松。」
詩是好詩,可惜,前幾天王笑砍了曹振彥。
當時曹振彥之子曹璽亦隨父在軍中。王笑拍了拍曹璽光溜溜的腦門,問道:「生兒子了嗎?」
「還……沒,沒……」
「可惜了。」王笑感嘆了一句,覺得自己像個反派一樣,於是又安慰了一下自己:「就當是為了大同百姓吧。」
戒台寺千年古剎經歷戰火,五代十國宋遼金元的戰亂也沒曾將它焚毀。如今清兵入關,也不至於要毀了寺廟得罪佛祖。
王笑卻不管那麼多,把寺里的存糧搶了個精光,搶了許多衣物和鞋。
他確實沒有太多糧食。搶和尚廟的時候,他麾下人馬都已經餓了一天了。很多人鞋也磨爛了,腳底板都穿過鞋底直接踩在地面上。
好在戒台寺作為京郊名剎,還是很富裕的。
此時站在千靈山上,戒台寺的方丈明智苦著臉,深深嘆了口氣。
「阿彌陀佛,國公搶擄敝寺,就不怕佛祖怪罪嗎?」
「佛祖怎麼能怪罪呢?」王笑很是詫異,道:「我這些人都快要餓死了,到貴寺化緣,是為了避免被餓死。所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方丈可以算算,這是造了幾級了。」
明智雙手合十,又嘆了口氣。
王笑只好安慰他。
「以前我家母親到你寺里,一次也捐上幾百兩香銀。方丈何必這麼小氣?出家人總計較這些俗物,可就落了下乘。」
「出家人與世無爭,國公爺何必把我們牽扯到兵戈之中?」
王笑把明智擄上來卻也不是為了閑聊。
在寺廟裡時間匆忙,搶了糧食就得跑,他因此把人帶到這山上來仔細盤問。
「我聽說,那建奴主將到你廟裡燒過香?」王笑問道。
他問的卻不是多爾袞,而是包圍了千靈山的兩萬鑲紅旗兵馬的主將,此時還能遠遠望到那邊的大旗。
明智倒也實誠,老老實實答道:「是,關外施主還布施了不少銀兩和吃食,道是會秋毫無犯。」
這句話頗有些委屈,言下之意大概是國公你太凶蠻,還不如人家關外施主懂禮數。
不遠處唐節冷笑了一聲,譏道:「拿劫擄我關內百姓的糧食布施,施主個屁!狗和尚也不是好東西。」
「阿彌陀佛……」
「少說沒用的。」王笑擺了擺手,又問道:「你那施主姓甚名誰?」
他還在打探多爾袞這次是派誰來圍追自己,布兵相當謹慎。
明智道:「姓愛新覺羅,名碩塞,號『霓庵居士』。那施主自陳是關外太宗皇帝第五子。」
「哦,他竟還有字型大小?」
明智感慨道:「不僅有字型大小,他為人彬彬有禮,精通佛法,擅長書畫,無世俗之氣……」
唐節聽了又是冷笑,抬腳便要踹那和尚。
「吃裡扒外的狗屁和尚,想當漢奸老子現在就送你下山。」
明智和尚有些驚恐。
王笑卻是攔了攔唐節,又向和尚問道:「那你觀三殿下如何?」
「唐施主身上殺戮之氣過盛,若要得善終,可在敝寺修行,以佛法化解殺戮……」
眼看唐節擦了擦手中的槊,王笑卻是笑了笑。
「都是皇子,你是第二代,人家卻是第三代,比你文明一點怎麼了?」
當然,看唐節這德性,碩塞大概不只是文明了「一點」。
王笑又問明智:「你觀我又是如何?」
「國公秀潤天成,但亦有戾氣……」明智說到這裡,看了看王笑腰上的火銃,改口道:「但,這……國公塵緣未了,就不用修行了。」
不用修行就好。王笑拍了拍明智和尚,繼續打聽著碩塞在戒台寺的言行。
雖然還未交戰,他已經感覺到碩塞比瓦克達難對付得多。
王笑不怕清兵來追。
在這群山之間,他手下的泥腿子跑得比兔子還快。
清兵如果不追,這仗就變得難打起來。
他沒有糧草輜重,在山裡風餐露宿也不是辦法,總得想辦法搶糧食。
可是碩塞十分重視糧草的運送,同時還死死扼住通往京城的道路。王笑知道再這樣下去,不被圍死也要變成野人了。
但他沒有變成野人的資格,清兵勢大,可以輸一次、兩次。他卻必須保證每一次都贏,輸一次就是萬劫不復……
……
京城以西。
永定河自北向南緩緩流淌。在宛平府境內,把西面的山區和京畿平原分隔開來。
永定河古稱治水河、盧溝河、無定河。上游流經黃土高原,因此有「小黃河」「渾河」之稱,遷徙不定,故舊稱「無定河」。
有楚一代,洪水愈趨嚴重,改道頻繁。楚朝曾大規模疏浚築堤束水,河身開始穩定。
如今碩塞就駐兵永定河畔,兵圍千靈山。
帳中,一張地圖攤開著,碩塞正在仔細看著地圖。
他今年十八歲,是皇太極諸皇子中最文武雙全的一個。
但碩塞從未想過皇位,皇太極殯天后,也沒人想過要推舉他即位。
因為大清是由部落而來,極看重母族的勢力。子憑母貴不是一句虛言,福臨能即位不是因為個人有什麼能耐,而是因為他額娘來自科爾沁。
連豪格這樣戰功赫赫的親王都爭不過,何況碩塞?他連入場的資格都沒有。
碩塞的額娘葉赫那拉氏,是葉赫部首領的女兒,算起來是皇太極的表妹。葉赫那拉氏先是嫁了烏拉部的貝勒。烏拉部被努爾哈赤滅了之後,葉赫那拉氏就改嫁皇太極,生下了碩塞之後,皇太極把她送給了下屬占土謝圖。占土謝圖死後,她又被送去嫁給了哈達部……
碩塞就是這樣在沒有額娘的情況下長大的。
為了討好皇太極,他努力練習弓馬,也努力學習漢學。結果沒等到他成年,皇太極就翹了辮子。
但這一身才學總是有用的。
碩塞很珍惜自己承澤郡王的爵位,在大清,宗室子弟多如螞蟻,唯有建功才能立爵。
這次入關,他終於得到了機會。
瓦克達一死,多爾袞終於不再顧忌碩塞的身份,讓他來圍堵王笑。有人說這是為了消耗鑲紅旗。
但碩塞明白,多爾袞並非不顧全大局的人。用自己,只因為派別人很難牽置王笑了。
他謹慎,再謹慎。
駐軍永定河畔,他甚至想過王笑會不會決了永定河,放洪水淹自己的兵馬。
他不會因為這是在關內就認為王笑做不出這種事,仔細探查過,相信河水無法淹沒大軍,這才安營紮寨。
接著,守好糧倉、扼守道路、散布探馬,一樁樁一件件他都親自安排。
他不許士卒落單,並時刻關注千靈山的動向,卻不率兵輕易進攻,不給王笑任何一個反擊的機會。
碩塞知道。眼下王笑能做的選擇已經不多了,他的糧草最多再讓他吃三天。
一是率部東進,試圖進入燕京。於是碩塞死死扼守住盧溝橋,雷打不動,同時探馬散布了永定河。王笑若想進京,必須正面決戰一場。
二是西撤進入更廣袤的山區。碩塞不會去追,他不是瓦克達那種蠢材,他不貪功。王笑要走,他就讓王笑走,三天的糧草吃完,那些泥腿子不戰自潰。實際上,王笑已經兩次撤進了千靈山以西的草柏嶺,見碩塞不來追,自己又悻悻地回來。
王笑的第三個選擇是北上,進入門頭溝,再由門頭溝繞到香山,從城北進京。
碩塞認為,這是王笑最有可能的選擇。
而王笑若是做出這第三個選擇,碩塞大可以與京城北面的蔡家禎部一起合圍他。當然,不用蔡家禎合圍,碩塞也不懼與王笑堂堂正正決戰。
現在,蔡家禎已經在對付那一萬餘關寧鐵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