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西江月 第0811章 進與退

李柏帛沉默了好一會。

他確實對唐中元的豪情感到由衷的敬畏。但猶豫到最後,他還是行了一禮,緩緩道:「陛下可知臣為何勸陛下看《漢書》,尤其多讀漢高祖之事例?」

唐中元道:「漢高祖起於布衣,提三尺劍斬白蛇起義,朕當學他。」

「是。」李柏帛道:「但臣想讓陛下學的不是『乃公』,不是『騎周昌項』,不是『輒解其冠溲溺其中』……」

唐中元忽然問道:「何謂『輒解其冠溲溺其中』?」

「那是卷九十七,酈生陸賈列傳第三十七。漢高祖並不喜歡儒生,若有人頭戴儒帽來見他,他就立刻把人家帽子摘下來,在裡邊撒尿……」

剛才唐中元想到孟九,此時眼中還有悲戚之色,聽到『撒尿』二字卻又露出心嚮往之的神情。

大丈夫生當如是!

就今日殿上那一個個無用臣子,就該尿在他們帽子里。

李柏帛卻正色繼續說道:「但,臣不是讓陛下學漢高祖的不拘小節。陛下該學的是其心志胸懷。」

他語氣停頓了片刻,復又問道:「世上有人說王笑欲效仿曹操。但陛下可知漢高祖與曹操有何不同?」

「一個能讓四海歸一,一個只能三分天下?」

李柏帛道:「晉簡文帝嘗言『高祖則倜儻疏達,魏武則猜忌狹吝』,但臣認為不僅如此……」

唐中元皺眉道:「說簡單點。」

「是,在臣看來,曹操是個七情六慾之人,漢高祖卻是生而為帝王者,他雖也好色,也喜謾罵,卻極其冷靜。陛下知道『分一杯羹』的典故,可知道『雍齒封侯、丁公殞命』的故事?」

唐中元惱道:「你明知朕不知道,偏還要問!」

李柏帛微微惶恐,道:「若論漢高祖平生最恨的人有誰,雍齒當在其列。雍齒與漢高祖是同鄉,隨從反秦,卻在漢高祖最困難時獻出豐邑,投靠了魏國。彼時,漢高祖家小皆在豐邑……其後,雍齒又投趙國,最後再次投降漢高祖。漢高祖嘗言對其恨之入骨。」

唐中元已明白李柏帛想說什麼了。

這個雍齒,便像是吳閻王。

果然,李柏帛接著道:「待到天下平定,漢高祖欲行賞群臣,群臣日夜爭功,難以決斷,未得行封。一日漢高祖路過雒陽南宮,見諸臣聚議,問張良他們在說什麼,張良說他們在商議謀反,因為功勞沒有定論,怎麼安排都有不滿。漢高祖便問為之奈何。張良反問『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誰最甚者?』」

唐中元淡淡道:「雍齒?」

「不錯。高漢祖封雍齒為侯,之後群喜曰,『雍齒尚為侯,我屬無患矣』。」

李伯帛說完『雍齒封侯』之事,又接著說『丁公殞命』。

「丁公是楚霸王手下將領,彭城之戰漢高祖大敗,丁公率軍追擊。漢高祖見難以脫逃,於是大喊『兩賢豈相厄哉』,丁公於是放過他。楚霸王死後,丁公投降,漢高祖卻說『丁公為項王臣不忠,使項王失天下』,遂斬丁公,曰『使後世為人臣者無效丁公』。」

唐中元已不耐聽這些故事,淡淡問道:「柏帛的意思,是想讓朕退出京城?」

李柏帛沉默片刻,鄭重吐出一個字。

「是。」

「朕不甘!」

「漢高祖封雍齒為侯,亦有不甘。」

唐中元眉頭一皺,罵道:「聽故事容易!吳閻王膽敢背叛朕,朕不殺他還有何面目回陝西繼續號令群雄?多爾袞一個蠻夷,朕若被他灰頭土臉打回關中,還算什麼豪雄?王笑出兵北上,尚無敗績,朕兵力四倍於他,他還沒逃朕卻逃了,天下人如何看朕?」

李柏帛一掀衣袍便跪下來。

「陛下,若京城能守,千難萬難,臣也會勸陛下守住。但眼下的形勢,京城絕無僥倖,王笑所謂的提兵北上,為的是讓我們和建奴消耗。眼下再不退,等到局勢惡化,再退就來不及了……」

「蠢材!人的名,樹的影。朕若比王笑先退,中原百姓如何看朕?東征心血付諸東流,他年捲土重來,難得何止千倍萬倍。」

李柏帛並不與唐中元爭執,再次放緩語氣,道:「臣與陛下說曹操、說漢高祖。說的實為『理智』二字。在臣看來,曹操肆意恩仇,易為七情六慾所惑。陛下可知曹操與張綉之事?」

「朕不用你說。」

「臣知陛下目光長遠。」李柏帛又道:「陛下所慮者,不止是多爾袞,還有王笑。」

唐中元點點頭,嘆道:「你知道就好。」

「陛下,臣見過王笑。其人確有才能,但年少成名,立業太過順遂,心性輕浮好色。至多可比曹操。」李柏帛道:「縱觀天下,唯陛下可與漢高祖皇帝相比。這次我們退回關中。以後就算王笑得了中原人心,也難與陛下匹敵。」

他並不再多談形勢,他知道唐中元比他更了解。

身為臣子,他能做的,也只有勸諫唐中元保持絕對的理智。在權衡之時,把那些因顧忌名聲、因情緒左右的因素排除掉,做出最冷靜的決定。

「孟先生之死,臣心中悲痛不遜於陛下;劉循主張退守,說句心裡話,臣不屑其人品;吳閻王反叛,臣恨不能生啖其肉……但事已至此,臣也只能請陛下顧全大局,保存實力。眼下楚軍主動分兵侵擾建奴,戰勢看似有轉機,實則已是被逼到只能放棄正面決戰。這恰恰是我們退兵的最好時機,因為多爾袞想不到我們會在此時退。臣句句肺腑,請陛下明鑒。」

李柏帛說著,在地上重重磕了一個頭。

他自己也不甘。

好不容易在這巍峨的紫禁城內準備施展一輩子的抱負,到頭來功敗垂成……

唐中元沉默了很久。

他把腳重新踩回紋龍金靴里,揪著自己的鬍子。

「朕知道了,且先下去吧。」

等李柏帛退下,唐中元掃了掃衣襟上的挫下來的繭子,站起身來回踱步。

「陛下,七殿下求見。」

「讓她進來。」

……

父女倆也多日未見了。

唐中元在唐芊芊腹上瞥了一眼,皺了皺眉,本想說些什麼最後卻還是收了回去。

「朕知道你想勸朕什麼,不用說。既然來了,陪你老子一起用飯。能在這皇宮裡用飯的機會不多了。」

他說到後來,眉頭皺得更深,又問了一句:「你能吃什麼不能吃什麼?有什麼忌口沒有?」

唐芊芊道:「兒臣想說什麼,父皇怕是猜錯了。」

「少跟朕故弄玄虛。」唐中元沒好氣道:「無非還是勸朕死守京城。朕怎麼就生出你這個胳膊肘往外拐的女兒。」

沒想到唐芊芊竟是噎了他一句。

「因父皇拐了我娘,故而生了兒臣。又因父皇始亂終棄,故而兒臣胳膊肘往外拐。」

唐中元臉色在這一瞬間冷了下來。

他臉上好不容易才表露出的溫和在一剎那間斂去,重新又變的威儀而讓人生畏。

「朕的臉面都給你丟光了!」

「嘭」的一聲,已被拍裂的御案被一腳踹開。

唐中元喝了一聲,抬頭指著唐芊芊,叱道:「王笑又好到哪去,他可曾給你一個名分?你這樣懷著他的孩子回來,可還有沒有一點老子的傲氣?!」

一聲怒吼極是嚇人。唐芊芊卻依舊很平靜,嘴角甚至還揚起一絲冷笑。

「父皇其實是喜聞樂見吧,不然這段時間何必故意裝作不知道?你覺得他的孩子在你手上,便多了一個把柄。笑郎率軍北上,父皇真就沒有為此感到過得意?你在乎的真是兒臣嗎?還不是這皇位。」

唐中元眼中怒氣迸出,冷冷道:「好好說話。朕還沒有想好要不要留下這個野種。」

「因為父皇想要退出京城了?」

唐中元發過脾氣倒也就冷靜,轉頭又看了唐芊芊一眼,見她嬌好的面容上也帶著疲倦,於是嘆了一口氣。

「朕知道,孟九死了你心情不好,朕懶得跟你吵。記住,要朕認這個外孫,等你心甘情願認我這個爹再說,不是什麼義父,也不是什麼皇父……你也快是當娘的人了,怎麼做對自己的孩子好也該想明白。去吧。」

唐芊芊卻彷彿沒聽到前面的話一般,淡淡道:「兒臣想說的,皇父猜錯了……」

……

南海子。

「如此看來,西面這支才是真正由王笑所領。可惜了瓦克達與滿達海,禮親王又少了兩個兒子……」

「王笑啊。」范文程嘆了一口氣,道:「為什麼就是殺不掉他呢?」

與他對坐的佟盛年臉上閃過一絲譏嘲,道:「因為他們太想殺王笑了。戰陣之道,無非是天時、地利、人和。在整個大勢下,我大清佔盡優勢,但拆分到細小的戰場上則不盡然,王笑尤其擅長尋找有利情況,之後再出手。」

佟盛年指著地圖,緩緩道:「瓦克達心急,倉促進兵,王笑卻不急,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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