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西江月 第0751章 論法度

毛九華一臉怒容地指著王笑,正打算把得罪士大夫的嚴重後果鄭重告知,好震懾一下這小子……

一轉頭,他就見到那血淋淋的頭顱堆了一地。

滾下的頭顱上還有一雙雙死不瞑目的恐怖眼神。腥味湧來,讓人作嘔。

毛九華老腿一抖,膝下一軟,整個人摔坐在椅子上。

他還想再說些什麼,但嘴唇抖動得厲害,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不僅是嘴唇抖得厲害,心也顫得厲害,他感到吸不到氣,背上涼風嗖嗖。

於是他乾脆把眼一閉,終於,眼前一片黑暗,一片暗無天日。他沒剛才那麼害怕了。

——啊,老夫真……真是太蠢了,為何要跑來送死?不對,孫浦澤沒來,卻是第一個死的……

……

「爹!」

孫炎彬悲嚎著,跪倒在地。想要向門外爬去,又覺得四肢提不起力氣來。

他眼皮抖得厲害,目光掃過,不忍看又忍不住辯認著一顆顆頭顱。

「四叔!」

「二哥……」

往日里他巴不得自己的二哥去死,但此時凝望著那滿是血污的臉,他只希望這一切沒有發生。

「爹啊……」

下一刻,有人一腳踩在他背上。

「行了,擱這認親呢。」

孫炎彬滿是淚水的臉貼在大堂的青磚上,無比冰涼,他渾身顫抖著,忽然發出如野獸般的嘶吼。

「啊啊!」

他奮力掙扎著,嘴裡大喊道:「王笑!你怎麼敢……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嘭」的一聲,踩著他的將官一腳將他踢在門檻上。

孫炎彬一口血吐出來,轉頭一看,正看到他二叔那雙恐怖的眼,又啞聲大哭。

「夠了!」傅票初終於忍不了,站出來喊道:「萊國公,你縱容手下官將行兇,還有沒有王法?!」

他臉上滿是鄭重,話語中依舊忍不住有些顫抖。

「左……左公,你你……也看到了……」孟宏益開口說道,他自己都沒想到自己的聲音居然這麼抖,嚇了一跳,努力捋直了舌頭,又道:「這……這這樣做,朝廷法度……法度何在?這樣做,與流寇,與外虜何異?還……還不如流寇與外虜……」

聲音抖得太厲害,他終於還是停了下來,最後威脅的話都說不出來。

他腦子裡想的原本不是這樣,他本想揮斥方遒,大聲叱罵王笑。

但控制不住。

左經綸也覺得難以收場,但他什麼場面沒見過,並不正面回答,緩緩道:「振揚不必害怕,先喝口茶,聽國公如何說。」

孟宏益一愣,瞥了王笑一眼,迅速收回目光。

王笑坐在主位上,神情冰冷。

「帶上來。」

「是。」

蔡悟真抬起血淋的手一揮,有兵士扛著一口大箱子進堂,「嘭」的一聲放在地上。又有兵士押著幾個管事模樣的人進來。

又過了一小會,王珠皺著眉,繞過門口的大堆頭顱走了進來。

王珠臉色有些疲憊,在大堂環顧了一圈,開口說起來。

「半城財富是孫家,不必我說,諸位對濟寧孫家都不陌生。孫家世代讀書應考為業。有楚以來,出過一個狀元、一個榜眼、五個進士、九個舉人、四十一個貢生和秀才……」

堂中沉默著,每個人神色都很不善。

王珠難得開了個玩笑,又道:「我王家就笨得多,到現在也沒能出一個進士。家中一共就出過一個舉人,勉強還算是有一個貢生。」

王笑一臉威嚴地坐著,並不知道二哥口中這個『貢生』指的就是自己,更不知道這『勉強』有多勉強。

所謂貢生,指的是府州縣秀才中成績或資格優異者,挑選入京師的國子監讀書。王笑雖在國子監讀過兩天書,卻不是秀才。

王珠這個自嘲的調侃,堂上自然有人能聽懂。但沒人覺得好笑,反而愈發沉默下來。

「說回孫家,楚朝開國以來,孫家入仕途者四十餘人,出過一個中樞大臣、兩個大學士、一個總督、兩個巡撫、一個按察位,道員以下至府縣三十八位。可謂諸子秀立、青紫盈庭……那孫家有多少田地呢?」

他說著,從堂中的大箱子上拿起一本賬簿。

「孫家的田地管理得可比衍聖公府好太多太多了。」嘴上如此說著,他翻開賬簿,緩緩道:「帳面上大概是兩百六十萬畝,還都是不納糧的……」

並沒有感到驚訝。

堂中諸人抬眼看了看王珠,皆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族中田畝多者更是又氣又怕,輕輕顫抖起來。

王珠又念道:「延光十四年,蝗災傷稼,歲大歉,人相食。孫浦澤開倉賑民,實以糧食換土地,踵門者趾連而摩肩。初一斗米換一畝地。三日後,四升米換一畝地……延光十三年,大旱,歲大歉……延光十二年……」

「夠了!」

傅票初終於忍不住,指著王珠喊道:「孫家此舉雖有不妥,並無違背律法。縱要懲治,何至於……何至於此,你們可還有公道?!」

孫炎彬正縮在門檻大哭,聞言感動莫名,盯著傅票初拚命點頭。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萊國公,你因孫家有田便要殺孫家,與強盜有何不同……」

「嘭」的一聲,王笑拍案喝道:「老子就是強盜!來人!」

咣啷啷一陣響,孔府中官兵紛紛撥出刀來,衝上大堂。

傅票初臉色登時煞白,腿一軟摔坐在椅子上。

毛九華嚇得眼皮閉得更緊,整個人都縮起來,顫得椅子都在抖。

孟宏益驚得也是一抖,喃喃道:「國……國公爺……有話好好說……我我……」

下一刻,王珠道:「來人,把別的罪證帶上來。」

他勉強從那張臭臉上擠出一絲笑意,又道:「諸位勿驚,舍弟與大家玩笑話的,開玩笑的,豈有因孫家田多就殺孫家的道理?殺他,自然是有原由的。」

毛九華本嚇得不輕,聽到『勿驚』二字,睜開一絲眼縫瞥過去,見那些官兵手上的刀又收了回去,這才大鬆一口氣。

——這他娘的,真是太暗無天日了。

左經綸卻是看得明白這王笑兄弟倆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他素來知道王家老二的性子刻薄,沒想到還能出來扮好人。

王珠又道:「我楚朝開國,太祖寶訓要求『今後放債,利息不得過三分』,楚律亦是明文規定,每月取利不得過三分,年月雖多只可一本一利,不得以餘利計贓。」

他說著揮了揮手,又有兵士抬了三口大箱子上來。

箱子打開,密密麻麻全是借條。

王珠隨手拿起一沓,念道:「立契為證,劉保才今向孫茂緣借錢本金一千五百文,言明每月每千四分五厘行息,來年十二月內清還……呵,有意思的是這個時間,中平八年十二月十八……中平八年,那還是昭宗在位之時,諸君可知道劉保才的子孫後代到如今還欠孫家多少銀子?」

翻了幾頁,他笑道:「還欠二十八兩銀子。」

堂中一眾士紳依舊不覺得驚訝,盯著那三大口箱子不言不語。

左經綸長嘆一聲,緩緩道:「諸君說這天下為何流寇四起?就因為幾場洪災、幾場旱災,百姓們就要揭竿而起、與朝廷為敵嗎?!老夫請諸君設身而想,你若是這劉保才的子孫,因祖輩借了一千五百文,世代做牛做馬也無力償還。你們是否會跟著唐中元造反?諸君吶,天下亂了,吃虧的還是你們。」

傅票初臉色蒼白著,道:「左公所言,晚輩明白。但……」

「你們要談法度。」王珠打斷道,「舍弟不想談這種護著你們特權的法度,但我可以和你們談,來……」

他說著,把手中的欠條丟了一張在地上。

「重利坐贓論罪,杖一百。」

他又丟了一張在地上。

「杖一百。」

又丟。

「杖一百……」

三口大箱靜靜擺在堂中,依王珠這個丟法,也不知要丟到什麼時候。

王笑不耐煩看他擱那慢慢數,又揮了揮手,道:「諸位要的法度,可滿意了?」

傅票初四下一看,只見眾士紳一言不發,顯然不想當出頭鳥,他咬了咬牙,站出來道:「不論如何都沒有這般動用私刑的道理……」

話音未了,大堂又是一聲高喊:「報!國公,刺殺國公的刺客已押到。」

隨著這一句話,羊倌按著一個婢女打扮的人便上了大堂。

傅票初又是話到一半被人打斷,微有些著惱,但心中卻也放鬆不少,至少王笑沒直接一刀把自己砍了。

此時此刻,他看著門外那一地的頭顱,竟是覺得王笑還肯拿出罪證和人證,也算是很講道理……「不對,我為何會如此覺得?」

他鎮定心神,向那婢女看去,卻發現對方分明是個挺丑的大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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