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西江月 第0750章 分田地

這一天夜裡孔興燮徹夜難眠。

他又想到自己父親的死,但這一次卻是哭不出來,心中有的只是怨恨。

等到夜深,他聽到府中隱隱有動靜傳來,像是喊殺聲。他翻起身想要到外面看一眼,被門外兩個官兵擋了回來。

孔興燮只好又躺回榻上,猜測著該是孫家派來的刺客已經動手了。

「可惜王笑狗賊沒死在我手上。」他心裡如此想道。

遠處那隱隱地喊殺聲持續了很久,他幻想著王笑慘死的情景,同時也感受著家族擔子壓在自己身上的壓力……

這樣一直躺到天明,那混亂的聲音稍微平靜下來。孔興燮起身,由官兵領著他向大堂走去。

孔興燮一邊走,一邊猜測著王笑死了沒有。

一直走到垂珠門,他看到劉一口走過來,臉上沾滿了黑灰,樣子顯得很是狼狽,神色滿是沮喪。

孔興燮轉頭一看,只見遠處王笑暫住的那間院落已被燒成灰燼,院前擺了一排屍體,官兵們來來回回。

——王笑死了?!

孔興燮大喜,高興得一顆心都幾乎跳出來。

他強摁著滿心喜悅,顫聲問道:「劉將軍……這是發生了什麼?!義父……義父他……」

哭不出來,他只能努力不讓自己笑出來。

劉一口低頭看了一眼這個小毛孩,淡淡道:「帶衍聖公到大堂受爵。」

孔興燮微微一愣,假意抹了抹眼角,帶著哭腔道:「義父遇襲身亡……我哪有心思加冠襲爵……」

劉一口沒心思與這小毛孩多說,揮了揮手,官兵擁著孔興燮繼續往大堂走去。

孔興燮又回過頭遠遠望了望地上那幾具燒焦的屍體,隔著距離也看不出什麼。

他一路被帶到大堂後廳,透過屏風看去,能看到一位氣度不凡的老人正坐左邊首位,想必便是左經綸了。

孔興燮知道左經綸的長輩與孔家有聯姻,其身份又高,今日由這個朝廷宿老主持,想必生不出大亂來,他不由安心不少。

目光看再一看,他並未看見王笑,也不知死了沒死……

……

又過了一會,堂內人越來越多,山東士族以孔家為首,幾乎各大家都派了人來。大多數人穿著素白麻衣,是來弔唁孔胤植的;也有人身穿常服,擺明了就是來看事情走向的。

大家都是有身份的士大夫,聚在一起也不吵鬧,遞了名貼,進了孔府之後各自找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若有人覺得自己身份夠高,便上前與左經綸寒暄兩句,表明自己的立場。

「老大人,多年未見了。」孟宏益上前對左經綸行了一禮。

兩人寒暄了幾句,談到京城失守、先帝駕崩,再談到孔胤植身死,各自唏噓不已。

閑話說過,孟宏益終於將話題扯到正事上來,長嘆了一口氣,道:「若說胤植兄與虜寇勾結,實在是讓人難以置信。更何況這等大罪也沒有不問而斬的道理。萊國公此舉有違法度,老夫不論如何也不能信服……」

左經綸老眼一眯,眼角邊的皺紋愈發有些深了。

他在京城就想過要分田,那時候他還是當朝首輔,做到最後也是一事無成。

此時看著孟宏益那正氣凜然的表情,左經綸自然也明白對方真正想說的是什麼。

無非是「別來動我的利益」。

「老夫也是昨日方至曲阜,各中原由尚不了解。」左經綸緩緩道:「但你們放心,虢國公不是沒分寸之人。」

「那就好,那就好,山東這地方別亂起來了。」孟宏益恭順地點了點頭,在左經綸下首的位置緩緩坐下,嘴裡嚅嚅著嘆道:「遠來是客啊……唉,年紀大了,坐也坐不穩……」

左經綸撫著長須,已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山東這地界,各大族才是主人,齊王再怎樣也只能是客人,敢動我們,我們就讓齊王坐不穩……

……

孫炎彬坐在右邊中間的位置。濟寧孫家雖富,在這樣的場合里聲勢名望還不算最高的一批。

孔家大堂太大,隔得遠,孫炎彬並不能聽清孟宏益和左經綸在說什麼。

但不用聽清,他猜都能猜到。

無非還是那麼一回事,提醒左經綸,讓王笑知道山東大族不是那麼好對付的。

這些人搞來搞去無非還是那些手段。

孫炎彬還知道昨夜不少大家族之人聚在一起商量,做好了布置,打算今天狠狠威懾一下王笑。

可惜,他已經收到消息,昨夜自己派出去的刺客雖然死傷慘重,只有兩人回來。但,事情已經得手了,王笑已經死了。

——呵,一群蠢才,拋媚言給死人看。再等一會,等你們聽說王笑已經死了,你們才會知道濟寧孫家才是各大家族中最能辦事的……

孫炎彬心裡這般想著,感到有些遺憾,可惜刺殺國公之事不能公之於眾,不然現在坐在上首的就應該是自己。

接著,他目光看向上首的左經綸,心想:「你老頭子也是不容易,王笑都死了,你還想封鎖情報,繼續敲詐山東大族。一會鬧起來了,你攔得住嗎?」

……

管勾廳。

傅青主目光從賬簿間抬起,有些擔憂地向外面望了一眼。

「這聖府的田地可真多啊。」辛宜學揉了揉眼,轉頭見傅青主正在沉思,不由問道:「先生在擔心什麼嗎?」

辛宜學是當時京城鼠疫橫行時、傅青主在京西晉元橋帶回來的孩子。

他本來叫辛狗娃,傅青主給他起了名字,又帶在身邊調|教。傅青主眼睛花、腿腳慢,辛宜學時常替其讀書跑腿。他勤快好學,兩年下來,倒是比一般的吏員還要能幹,雖只有十五歲,已很有幾分沉穩的氣質。

一老一少也是昨天才到的曲阜,連夜開始查看孔家田產。這些田產數量之大、登記得也混亂,查看起來讓人頭疼不已。

此時辛宜學問了一句,傅青主應道:「倒也不必由我來擔心。」

這般想著,他微微苦笑了一下。

——是啊,這兩年更大的壓力讓那年輕人扛著,辦事需要權力、銀子,也是由他想辦法,自己只需要悶頭做事就好……

但今天,多少還是有些不安。

辛宜學側耳聽了一會,又嘟囔道:「來得人越來越多了。」

「隨他們去吧,想必國公也是有辦法的。」傅青主道,說著繼續埋頭賬目,不欲再理會這些。

然而下一刻,孔府外顯然有震天的喊聲響起。

辛宜學出了管勾廳傾耳聽了一會,回報道:「先生,像是有佃戶在聚眾鬧事,要為孔胤植討公道,不許虢國公分孔家的田……」

他說著,臉上很是迷茫,又道:「為何這些佃戶也不願分田?」

傅青主只好又將目光從賬簿間挪開,站起身,帶著辛宜學向外走去。

孔府的前面的大門處已被圍得水泄不通,數千佃戶擠在東華門大街上,將整條大街堵得密密麻麻。

傅青主只好又繞到旁邊的側門出去。他並未穿官服,身上衣著也十分樸素,因此也沒人注意到他。

只聽見滿大街都是高喊聲。

「衍聖公是大好人!絕不可能通敵賣國,朝廷不能冤枉他……」

「朝廷不能拿走聖府的田地!這是要斷俺們的活路吶……」

「讓官兵從曲阜撤出去……」

漫天都是這樣的大喊聲,辛宜學只覺得吵得耳朵疼。

傅青主在人群中穿行了一會,選了一個面容黝黑、衣衫破爛的老漢問道:「我聽說分了田地,是讓『耕種者、有其田』,你為何要跑來鬧事啊?」

那老漢一看就是老實巴交的人,正跟著人群喊得高興,一轉頭見到傅青主,咧開嘴道:「俺這輩子,俺阿爹阿祖,都是孔家養活的,現在孔家有難了,俺不能沒了良心。」

「來。」傅青主與辛宜學把那老漢拉到一邊,反問道:「孔家養活了你?」

「這不是嘛。」老漢道。

傅青主嘆了一口氣,道:「你耕田,種了糧食,大半都給孔家。是你養活了孔家,怎麼能是孔家養活了你呢?」

「嘿,你這人。」那老漢瞥了瞥這一老一少,道:「沒有聖公給俺田地,俺靠啥種出糧食?這怎麼能是俺養活了孔家呢?孔家那是多大的貴人家啊,差俺這點糧食嗎?」

他拍了拍自己消瘦的胸膛,又道:「嘿,是有人說孔家這佃租太高了。但這是因為這些年的又是旱又是澇的,大家種出來的糧少了,又不是孔家漲了佃租。那是皇上失德,惹怒了上天!現在倒好,皇家倒打一耙,跑來搶孔家的田。俺就是看不下去,做人不能昧了良心!」

辛宜學聽了,呆在那裡,愣道:「大爺……你……你是這麼想的?」

傅青主則是又向這老漢問道:「你一年到頭風吹日晒,累死累活。種到糧食自己吃不飽,都給了孔家,你覺得公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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