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大軍從瓦廟口起行,兩日後重新行到黑羊山。
這一次鄭昭業十分謹慎,先派兵上山去探。
不多時,士卒回報:「報,山上有楚軍,不知有多少兵馬。他們……他們邀楊督師與二公子前去相談。」
「你是說王笑在山上?」
「好像是。」
「裝神弄鬼。」鄭昭業冷笑一聲,道:「沒什麼好談的,攻山。」
「是!」
大軍變陣,緩緩向黑羊山上壓過去。
炮火再次落下,這次江南兵馬已有準備,徐徐前進,又不停派兵馬繞道從側面攻擊。
「散開陣列,向前沖,敢後退者殺無赦!」
炮火轟鳴中,江北大軍雖還是有傷亡,卻不同於上次遇襲時的心慌,依然能有序推進。
漸漸地,火炮發射的速度減緩下來。
士氣漸漸振奮起來,開始大舉向黑羊山進攻。
「他們火炮用盡了,衝鋒!」
「殺啊……」
鄭昭業抬頭看著山巒,眼中滿是殺意。
王笑在山上也好,不在也好,反正大軍殺過去殺個片甲不留,還管它那麼多。
——這一次,先踏平了這破山。
下一刻,鄭昭業眼睛一眯,發現己方氣勢如虹地攻到山腳,攻勢卻又停滯下來。
他不由策馬向前,喝問道:「怎麼回事?!」
有兵士拍馬回來,稟道:「報,兵部右侍郎鄭大人正在山上,請督師暫且收兵。」
「誰在山上?」楊嘉一愣。
「四叔?」
鄭昭業也是有些發愣,接著心中驚喜,問道:「四叔被王笑捉了?」
——不必管他,讓他去死,我們殺上去啊。
「鄭大人並非被捉,乃是帶了皇孫殿下的詔書,正在向王笑宣詔。他請督師大人與參議大人上山。」
一絲不好的預感浮上鄭昭業心頭。
「此乃王笑奸計,不必理會!」鄭昭業大喝道。
他故作不信,喝令大軍繼續進攻。
然而關明、童元緯這些人得了借口,已不再聽令,不肯讓麾下兵馬衝殺。
縱使鄭昭業竭力阻止,大軍還是重新退到火炮的射程之外。
如同兒戲一般,戰場終究還是慢慢安靜下來。
鄭昭業轉著頭,四下望了一會,眼中滿是無奈與譏嘲。
終於,他下了馬,腳步踉蹌地向山上走去。
山道崎嶇,驚鳥不時飛起,似在嘲笑他瞎了一隻眼……
半山腰上有一座小亭。
鄭昭業停住腳步,抬頭看去,只見亭中一名白衣男子站在那裡,風袂翻飛,有出塵之氣。
「那就是王笑了。」他心裡想道。
彼此照面,那隻瞎了的眼睛讓他愈發覺得自慚形穢,於是愈發憤怒。
亭中有人走出兩步,鄭昭業轉過目光,看到了鄭隆勖。
鄭隆勖是鄭元化第四子,時年三十八歲,渾身上下都透著年富力強的氣質,眉宇之間官威壓人,此時衣冠上有些風塵僕僕的樣子。
「愣著做什麼?」鄭隆勖開口道:「確實是我來了,去,撤軍吧。」
鄭昭業張了張嘴,感到憤怒、不可置信。
鄭隆勖也不與他多說,向手下吩咐一聲,有人拿了一道詔令遞在楊嘉手中。
楊嘉作為南京兵部尚書,在鄭隆勖這個兵部右侍郎面前卻不敢拿大,忙將那詔令看了,臉上神情一變,便要向山下跑去。
「臣領旨。」
「不許撤!」鄭昭業大吼道。
「這是殿下的詔令。」鄭隆勖淡淡道。
「四叔你這是在做什麼?」鄭昭業重重喘著氣,抬手一指王笑,喊道:「你明知道他馬上就要敗了,為何要讓我撤軍?!」
亭中有人「嗤」地笑了一聲。
「擺出這表情做什麼?你把自己當成是被十二道金牌召回的岳武穆不成?」
卻見王笑身後又走出一個與其年紀相仿的少年,手裡還牽著一頭白色的小老虎,嘻嘻哈哈地說著,臉上俱是諷意。
鄭昭業不由大怒。
他這一刻的心境確實是岳飛那種『十年之功、廢於一旦』的悲涼。但對方這種話是不好回答的,他鄭昭業自視甚高、有臉皮把自己比作岳飛,卻沒膽子把祖父鄭元化比作秦檜。
因此哪怕他多謀善辯面對這樣的諷刺卻也是答不出話來,只能氣得渾身發抖。
鄭隆勖目光在他臉上掃了一眼,彷彿現在才看到他瞎了一隻眼,隨意地皺了皺眉,道:「怎麼搞成這個樣子?有什麼話回去見了祖父再說吧。」
「四叔!」鄭昭業吼道,「你們與王笑議和了?他有什麼資格和我們議和,我馬上就能打敗他……」
「可惜,你一步都踏不進萊州。」王笑開口道。
他聲音很平淡,目光望著山下的軍陣,也不看鄭昭業,道:「這已經是你第二次到黑羊山了,你看,小小的黑羊山你都攻不下來。」
「我攻得下來!」鄭昭業道,「要不是那些人太蠢,你已經死一萬遍了!」
「你把別人都當成蠢材,楊嘉、關明、童元緯……你覺得他們蠢。但其實是他們的立場和目的與你不同罷了。就好比羊兒想吃草,你偏要它吃肉、還罵它蠢,那是你蠢還是它蠢?我沒死一萬遍,因為我比你更清楚他們想要什麼,包括鄭元化想要什麼。」
「你胡說!只要我四叔不議和,我馬上就要你死!」
「哦。」
王笑無所謂地應了一句,道:「知道什麼是真正有用的威脅嗎?你把軍隊都調到萊州。但別忘了秦山海還在濟南,再加上濟南城的四萬守軍,他們如果直接揮師南下,你追得上嗎?」
「你們不敢這麼做,離開城池你們只有死路一條……」
「那就一起死,我們能殺到哪裡算哪裡,破壞總是比建設容易,哪怕我們把人都拼光了,也要把江南殺成廢墟,鄭元化不費十年之功休想恢複過來。」
「你不敢……」
「那讓鄭元化賭一把啊,看我敢不敢?」王笑淡淡道:「你調兵來攻萊州,就是最大的戰略失誤,托你的福,現在該談的條件我已經和這位鄭侍郎談好了。唔,謝謝你。」
「談好了?」鄭昭業神色一變,轉頭看向鄭隆勖,喃喃道:「你不能這樣對我……我丟了一隻眼睛……你不能說不打就不打了。」
鄭隆勖並不答話,向王笑拱了拱手道:「駙馬不必再羞辱小侄。這就告辭了,我們會依言退兵,駙馬好自為之。」
王笑亦是一拱手,淡淡笑道:「後會有期。」
鄭隆勖哼了一聲,向亭外走去,鄭昭業一把攔住他,吼道:「你不能這樣!三天,再給我三天,我踏平萊州、攻下濟南……我要去告訴祖父,放過王笑這一次後患無窮……」
「啪!」
鄭隆勖一巴掌摔在鄭昭業臉上。
「你給我清醒一點,我讓你上山,就是讓你知道父親已經做了決定,閉上你的嘴,隨我撤軍。」
鄭昭業臉上一片通紅,恨恨盯著鄭隆勖,牙縫中咬出血來。
為了這一戰他瞎了一隻眼,沒人知道對他而言意味著什麼。
鄭家有鄭家志向,他鄭昭業也有自己的志向,如果把鄭家比作篡魏的司馬家,他鄭昭業則一直把自己視作稱帝的司馬炎……而如今,隨著瞎掉的這一隻眼,個人的理想都已經變得渺茫。
自己這樣的付出,竟被人不屑一顧地隨手丟掉?
——好恨……
鄭隆勖卻不管他心裡這些多愁善感,揮了揮手,自有親兵架起鄭昭業、如扛著麻袋一般向山下走去。
……
「終於走了。」
亭子中,王笑蹲下身,在白老虎頭上摸了一摸。
白老虎伸出爪子想要拍他,被他迅速躲掉。
「你打不到我,喵……」
「嗷嗚……」
秦玄策撇了撇嘴,道:「別玩了,等它再大一點,拍不死你。」
「我不喜歡你剛才的比喻。」
「什麼比喻?」秦玄策愣了愣,「岳飛那個?我又不是真把他比作岳飛。」
王笑忽然笑了笑,道:「說到這個,有件事很有趣。我以前常聽人說,趙構之所以召回岳飛,是因為不想迎回徽、欽二宗。」
「不是嗎?」
「我最近看史料才知道,徽宗當時都死了好幾年了,欽宗只是趙構的兄長、又是『失德之君』,就算迎回來也構不成絲毫威脅。」
「那是?」
「史載只說岳飛與兀朮大戰如何如何,但當時,兀朮是分四路金兵南下,另三路金兵與宋軍的交鋒史料提及甚少,想必不容樂觀。」
王笑說到這裡,擺了擺手,道:「我並不是想與你討論趙構是不是昏君。我想說的是,屁股決定腦袋,後世人看幾百年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