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阮郎歸 第0667章 老手段

十萬百姓被驅趕著,一邊嚎啕大哭一邊扶老攜幼便向德州城撲了過來。

這場面極是壯觀。

烏雲壓城,天地間全是一片哭喊,將楚軍的士氣與信心也狠狠地壓下去。

「攻城!」

瑞軍旗幟翻飛,號角聲響起,與哭喊聲共譜。

密密麻麻的百姓如螻蟻一般已奔到楚軍箭矢的範圍,楚軍已能看清他們的凄慘的面容,他們當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一個個極是可憐,有人拿著鋤頭、柴刀等各式各樣的武器,更多人卻是什麼都沒有,不像來打仗,倒像是來逃難。

杜正和張了張嘴,想要喊一句「放箭」,最終卻沒有喊出來。

他這輩子殺過許多人,自然也知道慈不掌兵。但……殺一個人與殺一萬無辜的人有什麼不同他雖然說不出來,但感受畢竟還是不一樣。

這一聲令下,下面那麼多人便是像牲口一樣被殺掉……他甚至望到沖在最前面的有個男人抱著個孩子,那孩子也就如他的兒子一般大,正在放聲大哭。

他努力維持著冷靜,又想到德州也沒有那麼多箭和彈藥,就算放箭又如何呢?最終還是殺不完的……

這般想著,就連守城的信心都開始動搖。

「放箭!」

就在杜正和遲疑的這一瞬間,一聲厲喝響起。

杜正和轉頭看去,只見王笑親自搶過一張弓,張弓射出,城下一個難民應聲而倒。

「放箭!不得猶豫!」

箭雨如蝗,向城外的人們席捲而下,遍地都是血泊,哭嚎聲驚天動地……

……

丁橫跑在難民當中,他原本就住德州城東北方向的丁庄,兩天前被擄過來。他二十餘歲,頭髮稀鬆,瘦骨如柴,看起來像四五十歲模樣。他家中親人在七年前建奴入塞時便已經死光了,只有他躲在一個樹洞當中逃得了性命。這七年日子也沒有好過,苦苦捱到現在,還是被襲卷到兵禍之中。

被擄來之後也只有今天早上吃了碗極稀的粥。然後被逼著列成隊列,開始攻城。

瑞軍並沒有給他們分發太多武器,那些鋤頭柴刀分發完了,沒領到的人便赤手空拳向前跑著,也不知道接下來要如何,反正後面的瑞軍怎麼吩咐便怎麼做。

他們也不敢反抗,誰要是跑得慢了便一刀劈下來,他們沒打過仗,反抗也是反抗不了的。

丁橫東邊隊伍的中段,同村的人都被打散了,周圍的難民他並不認得,此時右邊是個乾瘦的老頭,顫顫巍巍的;左邊是個婦人,手裡抱著個五六歲的女娃,邊跑邊哭哭啼啼。

隊伍中多是這樣的人,說是攻城,無非是要讓楚軍殺到沒力氣。

前方箭雨襲下來,有人慘叫著倒下去,有人驚呼著想要逃,被瑞軍砍倒在地上,於是隊伍繼續前行。

丁橫旁邊那個老頭實在跑不動了,摔倒在地,也被一刀砍死。

負責驅趕這隊人的小頭目叫孫三財,是鎮南軍的老卒了,很是兇狠。砍死老頭後依然不停催促著。

前面的地上已留下一地屍首,他們踏著血跡跑過去,丁橫左邊那婦人一腳絆倒,摔在屍體上,手裡的孩子掉在地上哇哇大哭。

「軍官……俺真跑不動……」

婦人話音未落,孫三財又是一刀劈下。婦人咽了氣,孩子哭得更大聲,肝腸寸斷,讓人聞之不忍。

孫三財卻是執著刀又跨出一步。

丁橫嚇得頭皮發麻,卻鬼使神差地飛快抱起那孩子,低著身子嚅嚅道:「軍……軍爺,俺帶,帶……帶著這娃兒跑。」

他聲音極小還帶著口音,孫三財雖沒聽清,但看著面前恐懼哀求的臉還是明白他的意思。獰笑道:「去攻城,把這娃擺到軍官前面。」

似乎覺得這事很有意思。

城牆上箭雨襲落,掛著繩子的巨大的木樁在城牆上搖蕩著,嘭的一聲擊在雲梯和守攻的百姓頭上,白色和紅色的液體四濺,屍體不時掉下來,在城牆下堆得老高。

丁橫佝僂著身子,抱著孩子衝到牆上,目光看去,只覺如置身地獄。

「上雲梯!」

懷裡的孩子還在大哭,丁橫一手抱著她,一手扶著極不穩當的雲梯,渾身都在顫抖。腳才踏上去,一聲轟響,巨大的木樁砸在雲梯上。

雲梯倒下,丁橫摔在一片屍體上,好在他爬得還不高僥倖未死,後面又有人踩過來,他躬起身子,將小女娃護在身下。「嘭」的一聲,一具屍體砸在他身上。

「別在那裝死!快上去!」孫三財一手持盾護住頭,一手持刀繼續逼迫。

渾濁的淚水順著丁橫滿是血污的臉流下來,他心裡無聲地吶喊著。

「蒼天吶,你開開眼吧……」

……

德州城內,許許多多人圍在府衙前痛哭。

城中百姓多有親友住在城外,眼看那麼多人被裹脅著攻城繼而喪命於城牆下。他們便紛紛跑到外城想求官軍高抬貴手,被官軍驅散之後便跑來哭求齊王。

「殿下!俺姥爺就在城外住啊……他都八十一了啊……俺求你放過他們吧……」

哭聲震天。

耿叔白迅速領著錦衣衛過來驅趕,於是哭聲更是凄慘起來。

周衍聽了心中不忍,不顧勸阻執意出來,第一眼便看到錦衣衛正在拖開一個老嫗,那老嫗手指摳著地磚,指甲早已掉了,血流不止,衣服也被扯破,身上瘦骨嶙峋,卻死也不肯走,不停哀號。

「王爺啊!俺的兒子就在城外啊……他死了俺也不活了……」

周衍頭皮發麻。

他年少血熱,望著那一張張哀求可憐的面容,又聽說城牆上正在屠戮百姓,整個人便魔怔在那裡。

好一會,他似乎是在心中作了某個決定。

「去城頭。」

一眾官員心驚不已,連忙把他拉回來,周衍這次卻極是執拗,不聲不響便又往外走去。

宋信是最明白他的,揮退旁人,苦勸良久,最後死死跪在他面前抱著他的雙腿。

「殿下!你不能去啊殿下……此事便算是你去了也與事無補,只會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便讓懷遠侯去殺,你只當現在還不知此事……若是以後百姓有怨,殿下只需說是微臣攔著你,到時殿下殺了微臣平息眾怒便是……」

周衍嘴唇嚅了嚅,有些不可置信。

「先生?」

兩個字吐出來,聲音很輕。

「殿下,你明白的……要守城絕不能心軟,此事懷遠侯做得沒錯。殿下若是出面阻攔,德州城或許便因此失守……切不可啊……」

「先生?」

周衍似乎有些疑惑,喃喃道:「你是……我的宋先生?」

「殿下……」

「宋先生以前並非如此教導我的……他說『民惟邦本,本固邦寧』,他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但現在你說德州城破了,我會死,所以,因為我不想死,便要讓人屠盡這城外十萬無辜百姓?然後,為了自己的名聲,我還要殺掉自己的先生?」

宋信抬起頭,臉上也是老淚縱橫。

一直以來,他都覺得自己把齊王教得很好,有志向、肯納諫、懂仁治、假以時日必定能成為賢君,但就是太年輕了,年輕不是什麼錯,錯的是如今的時局。

時局變化太快,年輕的齊王還沒能適應和轉變過來,不夠虛偽、不夠心硬,換言之便是太天真。哪怕他已經比幾乎所有十五歲的孩子要成熟穩重,但還不夠。

「事不能這麼看啊殿下……」

「你是我的宋先生嗎?」周衍又問了一句:「告訴我,我與這城外十萬人,孰重孰輕?」

宋信長嘆一聲,緩緩道:「殿下重。」

殿中安靜了一下,城外殺喊聲依舊,遠遠回蕩開來。

「我們讀聖賢書,『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但我們其實是不信的。我教給殿下的,是一個手段,需要假以時日,殿下便能運用自如……」

周衍閉上眼,搖了搖頭。

宋信再說的什麼他已經沒在聽了。

他覺得夠了,一切都夠了,希望、失望、再有希望、再有失望。起起伏伏,已經到他能承受的極限。

哪怕王笑回來了,他也沒有覺得輕鬆些。這幾天『齊王』的聲望因王笑做的那些事被推到了頂點,但今天又被猛地扯下來。

連自己最信任的先生,也不過只是想把自己教成父皇那樣。

真不明白他們忙來忙去換一個天子是為了什麼……

民心易變、局勢易變,就連先生口中的道理也一直在變,但他已經累了。

他終於看明白了,監國就已經很難,當皇帝會更難,以前覺得父皇無能,自己一定要中興天下,但現在看來,自己連父皇的一半沒達到。

呵,少年心氣,自以為是……

周衍想了想,解下自己的王冠,解下那一身王袍,只穿著中衣站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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