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阮郎歸 第0619章 再用你

「答應我!」

秦成業一刀劈下,秦山河又退了兩步。

戰場上不停有人倒下去,父子二人長刀舞得威勢震天,難有人近身。

「走。」秦山河低聲吐出一個字。

「你聽著,我已經將人都託付給王笑,他活著,兒郎們才不是白死……」

秦成業這一句話入耳,秦山河驀然紅了眼。

「那我算什麼?!」

他劈向秦成業的刀突然更用力起來。

「當」的一聲響,火光四濺,秦成業擋了一刀,雙臂顫抖不停。

「那我算什麼?當年你讓我投降,也是騙我說有朝一日要我護住秦家滿門、將士家小,現在呢?我當了這麼多年的狗,你們有了更好的出路了?你們保家衛國、慷慨赴死是吧,那我算什麼?!」

秦成業動作有些遲滯下來。

秦山河刀柄橫掃,「嘭」的一聲擊在他胸甲上。

「滾。」

看著自己年邁落魄的父親,他只吐了這一個字。

秦成業卻沒走,揮刀的動作越來越遲緩。

「答應我,把王笑送回去……讓他們不用再像我們這樣活……」

……

昏暗的牢房中,秦山河再次夢到那一刀斬下的場景。

他倏然支身坐起,滿頭大汗不停流下。

他無比想讓秦成業再活過來,告訴他,他活著究竟算什麼?

年少時,他看世道看到的是黑白分明,他明確地知道他是楚朝的大好男兒,守邊疆、驅胡虜。

但他一次次血染沙場,得到的只有辜負,永遠只有辜負。

大哥被轟成殘廢、二哥攜子戰死,八弟也戰死了……而大楚的滿朝文武永遠在歌舞昇平,往遼東送來一個個或昏聵或奸詐的高官、監軍、和只會逃命的將領。

後金征服漠南蒙古、皇太極改元稱帝,從那時開始,秦山河就知道遼東守不住,楚朝守不住。

從山海關到錦州這一條防線已經失去了意義,滿朝文武視而不見,秦山河都不知道自己在守的到底是什麼。

朝廷?朝廷只會一次次的斥責,一次次的降罪,問秦家你為什麼打不過。

為什麼打不過?

「因為這朝廷太他娘的操蛋了!」

這是註定要輸的仗,要說寒心,早也就寒心了。

慢慢的,秦山河看這世道,只看得到一片渾濁。

那些年,越來越多的人投降。

遼東大族一開始只讓家中子弟投降,接著便舉家投降;與建奴不共戴天的遼民也全數投降;從京城來的高官、從九邊調來的將士……

宣府、大同、延綏、寧夏、甘州,各地調來的將士到遼東打了一戰,潰散、投降。讓人看著都覺得好笑。

秦山河本以為哪一天自己戰死了也就戰死了,人活一輩子也就那樣。

直到那時候,秦成業告訴他,如果戰敗了就降了吧。

老頭子也沒什麼大道理,無非也就是「幾十年過去了都沒轍,還能有什麼辦法?男人可以戰死,滿城老老少少指望著老子活,老子總得為他們留條出路。」

秦山河不敢相信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當時他沒辦法理解秦成業。

當時他還不知道,很多人指望著自己而活著是什麼感受。

當時他還有父親為他扛著一切。

直到後來,他的兩個孩子出生。

這兩個孩子不同於秦玄書,秦玄書從出生到長大都是整個秦家在撫養照顧,秦山河可以完全撒手不管。但他在清朝的妻子兒女卻是只能將性命寄托在他身上。

他的妻子是罪女,她母親被凌遲處死。他的一雙兒女是降臣之子。這一個小小的、四個人的家,只有他秦山河一個人在扛。

他只扛了三個人的性命便覺得步履維艱,短短几年就壓垮了他全部精神氣。

他時常在想,父親秦成業肩上擔著的那十數萬人的性命前程,到底是什麼感受……

「太累了,所以想把他們託付給別人。」

戰場上,秦成業紅著眼看著秦山河。

那一瞬間,秦山河在他眼中讀到的只有這無盡的疲倦。

「這一輩子活得太累了,就讓他們不要再活得這麼累吧……」

於是,秦山河答應了。

他已經盡全力去做了,接下來,他終於可以迎來自己的歸宿。

……

黑暗的地牢中有人走過來。

「秦將軍。」

秦山河目光看去,見到來人竟是王樺臣。

雖說王樺臣能到這牢里來很奇怪,秦山河卻只是又轉過頭,並不去理他。

王樺臣也不介意,笑道:「秦將軍可還記得前陣子你我二人在皇宮城頭上的一番對談?」

「不記得。」

「當時老夫想告訴秦將軍,老夫這裡有好路子。如今,老夫已入文館……」

「恭喜。」

「秦將軍不好奇老夫投靠了誰?」

「我明日便要被處斬,不妨讓我獨享這最後一晚?」

王樺臣撫須嘆道:「秦將軍本已得睿親王信任,為何在昭陵時要臨陣變戈,轉而支持鄭親王?」

秦山河道:「我已錄了供狀,王大人可以自己去看。」

「老夫已看過秦將軍的供狀。且讓老夫猜測一二,秦將軍聽聽老夫猜的對不對……」

「不必。」

王樺臣卻是偏偏要說,拿手捏著自己的長須,緩緩道:「你招供說你一時心軟,放走秦玄策,又怕被睿親王責罰,想在鄭親王跟前立功。這罪名拿捏得剛剛好,如今斬首你一人,卻罪不及妻兒。此是你故意為之,然否?」

秦山河又不理他。

王樺臣嘆了一口氣,又道:「沒想到你一介武夫,好算計啊。你先是派人向肅親王求情,因你妻子的二姐嫁給肅親王,當年肅親王親手殺了自己的福晉,對她的姐妹一直有歉意,便作主保下你的妻兒。再等到新皇登基,下旨寬宥他們。這些,你都是算好的。」

秦山河依舊不理他。

這樣的對話就挺沒意思的,但王樺臣不以為意,接著壓低聲音道:「但老夫知道,墳山一戰就是你在為王笑與秦玄策作掩護,老夫還知道昭陵發生的一切你早有預謀,甚至……先帝的首及也是你砍的。」

秦山河抱拳向天,道:「你不必污衊我,我效忠大清,天日可鑒。」

「秦將軍不必緊張,老夫今日不是代表大清來的。」

秦山河道:「我眼中只有大清。」

王樺臣一時竟有些語噎。

「大家都是聰明人,老夫就開門見山了。老夫今日來,代表的是陛下。」

說是開門見山,這句話依然有些委婉,陛下才那一點大,能做什麼主?

但秦山河臉色淡淡的,讓王樺臣又少了平常談話時那種……雙方心領神會的舒適感。

他只好繼續攤開了說。

「太后娘娘的意思是,可以保秦將軍一條命,甚至讓你再次統兵。」

「請王大人轉告太后,奴才心領了,但國有國法,奴才罪大惡極,甘願授首伏誅。」

說到『授首伏誅』四個字,秦山河竟有些說不出的放鬆……

——終於可以去死了。

死很容易,活著卻很難。

秦成業要保國也好、保家也罷,自己答應他的事已經做了;王笑逃了也好、死了也罷,自己盡過力,不愧對那一個承諾;秦家老小以後是降也好、戰也好,自己在清廷也保不了他們了,活著也沒什麼意義;這邊的妻子兒女離開了自己這個降臣,往後也不必再怕被牽連……

苦苦煎熬了這些年,終於可以解脫了。

其實,自己唯一想要的就是去死。

死是自己想死,活卻是為別人而活。

為了他們,受盡了屈辱折磨,如今終於可以為了自己……去死。

秦山河這般想著,看著王樺臣的目光滿是譏諷。

王樺臣搖頭嘆息一聲,又道:「你甘心嗎?」

「甘心。」

「秦將軍啊,老夫是懂你的。當年是秦成業讓你投降的吧?但你看你如今如何?他們全都成了世人景仰的忠魂義士。唯有你,忍辱負重,卻淪落到這個地步。楚人蔑視你,清廷要殺你。你做這一切,最後得到這樣的下場,又是為什麼?」

為了什麼?為了能安然去死啊——秦山河心道。

王樺臣又勸道:「實話說吧,陛下不見了……多爾袞狼子野心必有動作,如今局勢緊急。但這也是秦將軍你建功立業的機會。過往大罪,太后娘娘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你能繼續為大清效力,往後封妻蔭子,還可以是大清的功勛貴胄。」

「用你,是因為太后娘娘知道你的將才,也知道你敢殺多爾袞,她打算將正黃旗漢軍包括你的舊部都交還給你,只要你擊殺多爾袞,再大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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