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水龍吟 第0388章 南海子

楚延光十七年,京中大疫,齊王臨危受命主理防疫,卓有成效。

時年十一月十六日,齊王開始巡視京畿、山西、河南、山東四省,以將防疫之法推而廣之。

是日,車駕出京,伴駕護衛絡繹不絕。

……

「確定王笑走了?」

「確定。」

「他此時出京,必是去真定運糧了,我們動作要快。」

京中各個角落裡時不時響起類似這樣的對話。

一道道命令吩咐下去,一個個身影跑動起來。一扇扇封沉的門被打開,散發出米糧的香味、珠寶的光芒……

與此同時。

南海子,廡殿行宮,二十四園。

「哈,就好像自習課班主任一走,大家馬上就快活起來了嘛。」王笑對京城的情況如此評價道。

南海子是皇家狩獵郊遊之所,以王笑和皇家的關係,隨便拿了個信印便悄悄進了南苑,在行宮裡找了個僻靜的房間住下來。

耿當、庄小運、白老虎這些時常跟在身邊晃悠的人他都沒帶,此時過來彙報的是向來行事低調的耿叔白。

耿叔白聽不太懂王笑在說什麼,但也不問,只等吩咐。

「我們等著吧。」王笑輕笑道:「草船借箭嘛,等人家把箭都安好了,我們再來開船不遲。」

「是。」

「保護好賀琬。」

「是……」

等錦衣衛都走了,纓兒便從後面轉出來,擠在王笑身上問道:「少爺,什麼是自習課?什麼是班主任啊?」

「比如在學堂讀書,先生不在了,書生們便歡快起來。」王笑嘆了口氣道:「沒想到我這麼遭人討厭。」

「少爺確實就是討厭。」

纓兒很是認同地應了一聲,眼睛笑得彎彎的,帶著調皮的笑意。

她如今和王笑關係不同了,便敢偶爾這般打趣一下他。

王笑便道:「我哪裡討厭了?」

他被纓兒擠得有些那個,便打算重重地調戲她一下。

「我要讓你知道什麼才叫討厭……」

纓兒本來掛在他身上,貼得要多緊有多緊,恨不得黏在一起。此時卻是逃開來求饒。

「少爺,大白天的呢。」

「又不是沒在白天玩過。」

纓兒很有些退縮,紅著臉道:「但這個地方……這個地方不太習慣。」

「在行宮裡玩多威風。」

「真的不要嘛……我怕。」纓兒低聲哀求道:「等晚上好不好?」

王笑見她眼睛裡確實有些不安,只好答應下來。

兩人摟摟抱抱了一會,王笑一邊處理著事情。見天色一直都沒暗下來,他頗有些著惱,道:「正好我教纓兒打槍啊。」

「少爺~說好晚上的啊。」

「我是說,真的教你打槍。」王笑道:「打正經的槍。」

「哦。」

纓兒對手銃不太感興趣,但想著學這東西能保護少爺,便也用心聽王笑講解。

她不敢打小動物,王笑便在湖邊立了個靶子讓她打。

練好了一會,兩人又在湖邊的草地上追逐打鬧起來,然後相擁著看落日。

南海子是京城十景之一,方圓一百六十里,風景秀麗,詩云『落雁遠驚雲外浦,飛鷹欲下水邊台』,如今雖是冬季,亦可見碧水長天,野趣橫生。

纓兒倚在王笑懷裡,極有些喜悅,仰著頭道:「少爺,這裡真的好好哦!特別好!我們能在這裡玩幾天?」

「三天。」

才三天,纓兒稍稍有一點點小失望。

王笑卻是看著落日,忽然又想到這片地方會在兩百多年後被八國聯軍劫掠燒殺,之後又遭日本狂轟濫炸……

但此時,遠處有麋鹿正悠然地在雪地里走動,無憂無慮的樣子。

王笑默默想了一會,似乎堅定了某中決心。

他低下頭撫著纓兒皎潔的臉龐,笑道:「以後我也許可以常帶纓兒來玩。」

「真的嗎?」纓兒喜滋滋地問道。

「我儘力啊。」

纓兒並不明白這樣的事為什麼要『儘力』才能做到——今天少爺帶自己進來明明就很簡單。

但她想到自己能和少爺在這裡膩三天,還是很開心……

……

接下來的這三天,許多人卻都非常忙。

數不清的馬車不停從京城、郊外農莊,以及各種隱秘角落裡出來,向天津衛飛馳而去……

……

十一月十七日,夜。

賀琬穿過重重院門,走到一間屋子間。

「九少爺,老爺就在裡面。」

賀琬點點頭,走了進去。

屋中,賀經曜正躺在榻上,面色發白,一雙老眼如死水一般。

「你不該回來的。」賀經曜蒼老的聲音響起。

賀琬冷笑道:「沒想到,你養了一輩子鷹,臨了還能被鷹啄了眼。」

賀經曜想抬手,卻抬不出來,只好緩緩道:「賀家的家業,我打算……傳在你手上。」

「我憑什麼要替你接手這個家業?那些年我在海上受難時你又管過我沒有?」

賀經曜似乎極是痛苦,抽著氣,顫著聲緩緩道:「我兒子很多,我自己都數不清……但全都是庸才,老大算是其中最能幹的一個,但還遠遠不夠,遠遠不夠。你不錯,可惜當年沒有心氣……」

「所以,你故意激大房來打死我娘?」賀琬問道,「就為了你這個家業傳承,把我們都當鷹一樣熬,我娘親的命、我的命,在你眼裡都不值錢,你只想看一看這個兒子能不能比得上賀珧。就只是為了看一看……呵。」

「當年我還因為自己的父親能多問我幾句話高興不已,卻不知你心裡想著什麼。深宅大院里的這父子、夫妻……可笑。」

賀經曜嚅著嘴道:「我沒後悔過,這也造就了如今的你。」

「夠了。」

「隨你吧。」賀經曜嘆道:「是老大讓你來的?還是你自己願意讓他讓你來的?」

這句話有些拗口,但賀琬聽懂了。

「你說過,老大是個庸才。」

賀經曜眼中終於有了一些喜色,喃喃道:「答應我……守住賀家。」

賀琬靜靜看著榻上的老人,眼中閃過一絲憐憫,轉瞬而逝,他淡淡道:「你想錯了,我要的不是賀家。」

「你……」

過了一會,賀琬低下頭,輕聲道:「你知道的,我少年時擅賭。那一年我被你們逼得出海,船翻了,我被人撿到一艘大船上,但貨都沒了。你當年說過,那筆生意要是沒了,你就要我的命。知道我是怎麼拿到本錢,最後才把這筆生意的銀子賺回來的嗎?」

「我在大船上快要餓死的時候,看到有人在賭。那些人在呂宋、暹羅等地方賺銀子,他們五年才能回家一趟,拿這些銀子來建房、生子……一輩子,只有那幾天能回家。但回程時,他們往往忍不住便開始賭。後來,我贏了他們的錢。等船靠岸的時候,他們的父母妻子便在岸上等著,但他們已經輸了銀子,回不去了。」

「他們的父母妻子就一直苦等,直到船開走,但他們始終不敢下來……我就一直在遠處看著,你知道我多想把銀子還給他們嗎?但我不能,因為我有你這樣的父親,有賀珧那樣的兄長!」

「三十七兩六錢,當時他們加起來一共只有那麼點銀子。我們賀家呢?數不清的家產!可為什麼這麼多的財產,都不能允我娘親一條命?!都不能讓我堂堂正正地活?!」

「從那時候起,我的心裡就插著一根刺,我得把這根刺撥掉。」

賀琬說著,猛然拿起案上的葯碗擲在地上。

「我要的不是你的狗屁賀家!我要讓那些人再也不需要在海上飄泊、一輩子只能在家中待寥寥數天,我要讓他們在自己的土地上也能安居樂業。這是我心上的刺,是我欠他們的,也是你們欠我的……」

葯碗摔在地上。

湯藥飛賤開來,滋滋地冒著小氣泡。

賀琬默然了一會,低聲道:「看,老大要毒死你。」

他再一回頭,只見賀經曜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眼中已毫無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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