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好事近 第0094章 養不活

盧正初臉上的神色頗有些複雜起來了,搖了搖頭,喟嘆道:「少年識淺。封鎖?如何封鎖?派誰去封鎖?流寇肆虐,這些年來,王自用、高迎祥、張獻忠、唐中元,這些人哪一個沒在朝廷大軍的圍追堵截中從山西進進出出?這些流寇在中原各地流竄,官兵惶惶如喪家之犬。我問你,誰來封鎖?」

王笑一愣。

盧正初又道:「中原等地連續數年旱災、蝗災,田地里顆粒無收。一旦限制難民逃荒,這些飢腸轆轆的百姓聚在一起會發生什麼你知道嗎?到時候再出一個張獻忠、唐中元,又當如何?讓他傅青主去剿嗎?」

王笑張開嘴,喃喃道:「可是……」

「可是?只你說的『焚燒屍體』四字,一旦傳出去,可知會激起怎樣的阻力?世人講究『入土為安』,朱子曰『祖宗雖遠,祭祀不可不誠』,你若想燒人親者,便與人之仇敵無異。」

王笑道:「那便讓他們視我為仇敵好了,哪有因為無知便要那麼多人一起喪命的?」

盧正初盯著王笑看了一會,目光中有隱隱的激賞,更多的卻是嘆息,他撫著膝蓋嘆道:「這還只是一小則,個中阻力艱難不是你一個無知小兒能懂的。若能防治,我們與陛下何嘗不想防治?但朝廷無錢無糧,各地將領懦弱、士兵驕縱,如何防治?朝廷沒有心力不談,這件事,也不是眼下最緊要之事。」

「你們不明白這事的後果。」王笑有些焦急起來,又勸道:「你們想過沒有?若是哪天鼠疫傳到京城,京師三大營的兵士只要有半數染病,這楚朝的天下可就亡……」

「住口!」盧正初猛然喝道。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轉頭看向延光帝。

這樣大逆不道的言論入耳,延光帝卻只是習以為常地冷笑了一聲。

「讓他說。」延光帝道:「朕又不是第一次聽到人說這楚朝的天下要亡。朕還記得,第一個這麼說的人是顧成憲吧?『時局如抱薪於烈火之上』,那時候朕還年幼,聽了這話心中又急又憤,想著若有朝一日自己登基即位了,一定要扭轉乾坤,中興祖宗江山。」

他說著,高仰起頭。

「但到了現在,朕還能怎麼辦?百姓到了絕路還能指望官員,官員沒辦法了還能指望著朕。那朕又能指望誰?!朕有時候在想,也許承認自己無能並沒有那麼難。不就是青史上的一筆嗎?有什麼了不起的。或許朕縱情聲色,等這皇位傳到了朕的兒孫手上,他們反而有中興之能呢?」

延光帝說著,忽然一指王笑,神情變得極怪異起來。

眼前的少年如一方純凈的玉,有熱血、有純良,讓他想起了自己年輕時的志向。但再有志向的少年,最後也成了懦弱骯髒的中年人,連帝王也不能倖免。

思及至此,真是讓人生氣!

「你問朕為什麼不防治?朕實話告訴你……這天下人有兩萬萬,朕就是養不活!憑什麼?憑什麼一個個全指著朕來負責?!所以,朕巴不得他們死掉一大半,連著那些流寇反賊、貪官污吏、無能官兵,全都去死!」

「全都去死!」

王笑傻愣愣地站在那裡。

他直視著延光帝那雙有些瘋狂的眼。

他知道皇帝說的是心裡話。

原來如此啊……

這一刻,他站在帝王面前,忽然覺得帝王也不過如此。

那些很厲害的治國之道、權謀之術全都褪下去之後,面前的皇帝也不過是個無能為力的普通人罷了……

……

書房中,左經綸與宋禮還在談話。

左經綸其實很累了,但他還在等宮中的結果。

宋禮正想勸他先去小憩一會,卻有下人在門外稟報道:「老太爺,孫小姐已經在外面廳上等了很久了,這會派小人來問問老太爺與宋先生要不要用些點心?」

左經綸便笑道:「明心回來了?讓她進來吧。」

過了一會,左明心、左明靜與宋蘭兒便一齊進來。

「孫女給祖父請安。」左明心與左明靜向左經綸行了萬福,又向宋禮喚道:「見過宋先生。」

「見過閣老。」宋蘭兒亦是行禮,又向宋禮喚了一聲:「父親。」

左經綸便和煦地笑起來,問道:「你們何時回來的?竟也不早與祖父說。」

「路上有事耽擱了,酉時才進得城,戌時才回到府中。因見祖父與宋先生在忙,不敢打攪。卻總是要向祖父問了安才好安心。」左明靜道。

左經綸便撫須道:「那位老御醫醫術如何?」

「開了幾副葯,讓孫女先用幾日再去看看。」左明心低聲道。

左經綸點了點頭,又含笑問道:「錢家那孩子,名叫錢成吧?你們覺得他為人如何?」

左明心與左明靜對望一眼,忽然覺得有些為難起來。

「閣老,宋先生。」正在此時,卻有一個小廝腳步飛快地跑了進來,將一張紙條遞在宋禮手中。

宋禮攤開一看,猛然臉色大變。

「閣老……」他將紙條遞了過去。

左經綸只掃了一眼,亦是有些震驚。

「你們先去歇著吧。」

他們也無心再與兒女攀談,便打發她們先回屋。

三個女子便起身向外走去,出門時只聽見左經綸低聲罵了一句:「這個王笑,實是大奸之輩,家國社稷或毀於此子之手矣。」

左明心一開始只當祖父是在說『誰開了什麼玩笑』,聽到後面才反應過來,這是一個人名。

她也不關心這些國事,只是記住了這個奇怪的名字。

出了院子,左明心、左明靜二人便與宋蘭兒分開。

左明心轉頭見宋蘭兒的身影拐過月亮門了,便朝自己的丫環道:「快把東西拿來。」

她的丫環應了一聲便往馬車跑去,過了一會才提了個大布包過來。

「小姐,這裡面是什麼?好重哦。」

「你別管。」左明心頗有些吃力地抱過那個大布包,轉身往廚房走去。

左明靜嚇了一跳,輕聲驚呼道:「你真要把這個帶過去?」

「噓。」左明心很是有些神秘。

兩人也不帶丫環,悄摸摸地到了廚房,將那布包放在灶上。

解開來一看,裡面卻是個大豬腳。

「這東西……」左明靜皺了皺眉,頗有些不喜。

左明心輕聲道:「姐,不許說。」

左明靜道:「怎麼?這還真是你的聘禮不成……」

左明心便低下頭不說話。

左明靜不免嘆了口氣,道:「你這傻丫頭別被那小子騙了,他一看就是個慣會哄小姑娘的入套的浪蕩子。」

「但是……」左明心低著頭,輕聲道:「誰進了誰的套還說不準呢。」

「嗯?」

「我也知道他是個遊戲花叢的浪子,但他卻能一整夜不眠不休地與我說話,來回兩個時辰去為我尋信物與這個……豬腳。」左明心輕聲道:「他是那樣招姑娘家喜歡的少年郎,我不過是個病秧子。他卻從此弱水三千只能取我這一瓢,在我左明心這棵樹上弔死,又是誰進了誰的套?」

左明靜一愣,無奈道:「你這種說法……」

左明心輕聲喟嘆道:「姐姐啊,我也是堂黨左閣老的孫女,又豈是那麼好騙的?」

下一刻,有廚娘大喝道:「誰?!竟誰敢來俺的廚房偷東西吃!」

月光下,兩個提著裙子的少女慌慌張張地跑過。

那廚娘大步衝進廚房,定睛一看,卻見灶台上多了一個大豬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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