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好事近 第0076章 定風波

刑部大牢。

天黑了下來。

大牢里自然不會點燭火,唯有氣窗里透下一縷朦朦朧朧的月光。

不時有竊竊私語的說話聲響起。

對面牢房裡有人在爭吵東來酒樓的炙羊肉為何與別處的味道不同,看來刑部大牢里的犯人檔次還蠻高的。

王珍低聲說了很久,才將白義章的事情說完,王笑便算是對自己家的情況有了個大概的了解。

王笑搖了搖頭,嘆道:「如此說來,我們王家如今的處境,便是如在鋼絲上走,一邊是白義章的貪腐大案,一邊是他政敵的覬覦打擊。虧了你與二哥還能支撐這麼久。」

王珍又道:「你明日出去後,讓你二哥不要再為我奔走。我細細想過,他們若是想在我身上找突破口,一是會對我用刑,二是會盯著王珠,看他會不會去找我們背後的靠山。」

「放長線釣大魚?」王笑點點頭:「想來是這般的,捉了大哥,然後監視二哥。」

「你出去以後告訴你二哥,我什麼都不會招,嘉寧伯也好白義章也罷,讓你二哥都別去找。如此,這件事就只能到我為止,誰都不會牽連進來。」

王笑搖了搖頭道:「我來是要救大哥你的,不是要救什麼嘉寧伯、白義章之流。」

王珍苦笑道:「你還不明白嗎?若沒有嘉寧伯、白義章,我們王家傾覆只在眨眼之間。」

「大哥啊,你的思路錯了。」王笑道:「今日之情形,我們要做的,是讓那些人出手來保你。而不是用你的命去保他們,明白嗎?」

他說著,將腦袋頂到木柵上,對著王珍輕聲地將自己的大略計畫說了。

過了良久。

王珍嘆了一口氣。

「傻孩子,不成的。你這計畫漏洞太多,而且萬一失敗,風險太大。」

王笑道:「世上哪裡就真的有那麼多萬無一失的事。」

王珍搖頭苦笑起來:「今日就算沒有張恆之死,那些人也會找別的原因將我或你二哥下獄。好在這次是我進來了,讓你二哥有時間從容布置。你相信你二哥,這次我哪怕死在牢里,他定也能守住王家。如此,才是穩妥之打算。」

「我不想要穩妥,只想救你出去。」王笑道,「大哥不願賭一把嗎?哪怕是為了嫂子、虎頭、妞妞……」

王珍默然片刻。

「我自幼讀書,本以為長大後能金榜題名,光宗耀祖,然而三次信誓旦旦下了場,皆是落第。我曾以為自己能做個好丈夫,好父親,好兒子,好兄長。那結果呢?妻子要和離,父親要斷絕關係,兒子與我不親近,還累得你與二哥一個下獄,一個奔走。你還太年輕,不知道這世上想要做成事的難處,但我已然累了,也對自己失瞭望。我要活很容易,要保著王家卻很難。好在今日我便是死在獄中,也不是白死。如此,已是心滿意足。」

王笑道:「大哥曾說過我是天才?」

「呵,倒也說過。」

「那大哥信我一遭,按我說的做。我定能保你性命,亦保王家無憂。」王笑,黑暗中,他眼中卻有些隱隱的光。

王珍一愣,深吸一口氣。

卻聽王笑又道:「我給大哥念首詞吧。」

「這首詞,在我腦海中的那方天地里,是蘇東坡剛經歷烏台詩案時所寫的,大哥應該是沒有聽過的。」

黑暗中,只能隱約看到對方的輪廓。

王笑這次沒有再刻意壓著聲音。

他以一種頗為鄭重的口吻,緩緩吟起來: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王珍良久都沒有聲音。

他心中震驚,以至於連手都有些顫抖起來。

這些日子以來,他擔著白義章貪腐一事的壓力,心中憂憂切切,只覺人生如此不得順遂。

但此時,在這個黑暗的牢里,一首詞,六十二字,如當頭棒喝般打下來,將他所有執念擊得粉碎。

王珍耳邊再次迴響起陶文君那一聲罵——懦夫。

當時聽到這『懦夫』二字,他心頭想的是:你這無知婦人懂什麼。

此時他卻發現,自己確實是個懦夫……

過了一會。

王笑又輕聲說,道:「大哥,你有個朋友名叫賀琬,若是他與你易地而處,絕不會將自己的生命棄了,去奢望那些高官權貴的感恩庇護,再將所有的擔子都推在二哥肩上。正因為賀琬身上有賭性,所以他意氣勃發,敢拼敢沖。我知這世事艱難,沒有賭性就不會輸的很慘。但正因為世事艱難,若沒有賭性,如何能成功?」

「你說這天地倒懸,民不聊生。那些士大夫面上清高,背後卻儘是陰險。那你敢不敢與他們爭一爭?這世事極難,那你便將全家人的性命都擺到這賭桌上來罷了。你今日一人身死,以為是在護著全家,可事實是,沒有人掙得開這世道。」

「你說要護我一世周全,但現在你累了,便該由我出來護你。唯有如此互相保護,方才叫一家人。」

王笑一句一句的說著,語氣平靜,並不像一個十五歲的少年郎。

王珍愣在那裡。

下一刻,有人從過道走來。

火把的光極有些刺眼,王笑眯了眯眼。

「提審王珍!」

開門聲響起,鐐銬在地上磨擦。

王珍還沒來得及回答,已被人拖了出去。

王笑看著隔壁空空的牢房,嚅嚅了嘴,道:「大哥,記得我說的話……」

突然,另一邊的牢房裡有人嘆道:「一蓑煙雨任平生……好詞!」

王笑嚇了一跳。

轉頭看去,卻是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見。

他摸著黑,向前走了幾步,到了大牢另一邊來。

「你是誰?」

「傅青主。」

「哦。」

那傅青主聽了王笑這聲「哦」似乎愣了一下,笑問道:「你不認得我?」

王笑道:「我為何要認得你?」

傅青主道:「你這幾年,不關注時局?」

王笑道:「我很想關注啊,但不知怎麼關注,問別人都說不知道。又沒有報紙新聞,也不知道天下間都在發生什麼。」

傅青主似乎覺得有些好笑,略帶著些譏諷,說道:「連陛下都不知天下在發生什麼,你又如何會知道?」

王笑愣了愣,心中讚嘆不已,這人好大的口氣啊,開口就是陛下。

「莫非你是個大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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