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浣溪沙 第0034章 讀書人

燭火燃盡,天光大亮,又是一夜過去。

支著頭坐在桌前的陶氏晃了一晃,醒了過來。

她搖了搖頭,自嘲地笑了笑——還不到三十的女人,已覺得精力不濟,竟是坐著也能睡著。

桌上的帳還沒盤完,她揉了揉眼,接著俯案而作。

撥打算盤的聲音偶有響起。

也不知過了多久,屋外忽有一聲帶著喜意的驚呼:「少奶奶,大少爺回來啦。」

接著門被推開,潭香領著王珍走了起來。

「少奶奶你這是一夜沒睡?如今天冷了,也該披件衣服。」潭香道。

陶氏微微凝視了一眼她身後的王珍,輕聲譏諷道:「連著兩天夜不歸宿,也不知哪個狐媚子勾的……」

王珍自嘲地一笑,也不說話,張開手,任潭香將身上的外套褪下來。

潭香見他不解釋,便替其說道:「大少爺一直在書鋪忙呢,少奶奶儘是說笑,哪有什麼狐媚子?」

王珍在陶氏對面坐下來,掃了一眼桌上的帳本,輕笑道:「你倒是做假帳的好手。」

「妾身還得謝你一句贊不成?」陶氏冷笑了一句。

「還差多少虧空?」王珍問道。

「不用你管。」陶氏低著頭,很有些惱意,又覺得眼睛酸酸的,「你放心,大不了我找娘家要,總不會欠了你們王家的……」

下一刻,卻有一疊銀票遞了過來,蓋在了帳本上面。

王珍的語氣平淡,問道:「六千兩,夠不夠?」

陶氏有些愣,一時心情有些複雜起,說感動吧,又覺得下不來台。

她只好將頭埋得更低。

過了一會,她問道:「你哪來的?若是和老二挑明了借的,我不認的。」

「知道你性子最是要強,我哪會和他說?」王珍淡淡道:「我把書鋪賣了。」

「呵,就你那書鋪,能賣這個價?」陶氏不信。

王珍不喜她的語氣,道:「愛信不信吧。」

潭香便笑道:「少奶奶,真的呢。大少爺這兩日間做了好多事情。扣掉當年盤書鋪的五百兩銀子,大少爺只用了兩天時間,直接翻了十倍之利!」

陶氏有些訝然,看向潭香,讓她接著說。

提起這件事,潭香頗有些激動,飛快看了王珍一眼,眼中異彩連連。

「大少爺前日個兒開了場詩會,現在已經名動京城了呢……」潭香有些語無倫次起來,道:「我也是聽別人說的,前日詩會,有個進士跑來與大少爺吵了起來,吵著吵著他便要與大少爺比詩詞,結果大少爺說自己以後再也不作詩詞了,旁人問他為何,大少爺便將三少爺是東坡轉世的事說了……」

「然後呢?」

「然後那進士譏諷了三少爺幾句,大少爺就打了他一巴掌。然後,許多人罵那個進士,說他不知廉恥,在別人的荷塘中解手。那進士很生氣,又帶了許多人來鬧。結果事情鬧大了,還來了一個翰林院的大官,似乎是那進士的老師。」

翰林院?

老師?還是座師?

陶氏雖知道王珍已無事歸來,聽了這句話還是有些擔憂起來。

卻聽潭香接著道:「結果,結果大少爺將三少爺那兩首詞念出來,那些人就啞了火。大少爺和三少爺現在,已經是名動京城啦,大家都在傳三少爺是東坡轉世的事……」

陶氏知道王珍無事便好,至於什麼名動京城的事她並不關心,又問道:「因此,藉機把書鋪賣了六千兩?」

話一出口,她又搖了搖頭:「不對,還是賣不了這個價的。」

潭香用力點點頭,道:「只這樣當然是賣不了的,但大少爺早吩咐人將全京城的《東坡詞》都收了,還加印了三少爺的兩首詞在後面。現在京城裡,這樣一本《東坡詞》就比原先漲了好多倍的價格,還是有價無市呢,也不知有多少讀書人在書鋪門口等著買……」

陶氏冷笑道:「平日也不見他們這麼愛讀書,不過是跟風而已。」

「還有哦,那個翰林院的大官,很欣賞我們大少爺。大少爺送了他一冊我們書鋪的書,他當著眾人問『不已齋?此名何解啊?』,然後大少爺答道『學生屢試不第,今後亦無緣科場,然,君子曰:學不可以已。故名不已齋』,那個大官就說……」

潭香模仿著一個大肚長須的高官說話的樣子,一手放在身前,一手在下巴前虛著撫了撫,喟嘆道:「善哉,天下士子若皆有此心,吾道不孤也!」

她這一下表演得頗為可愛靈動,王珍便輕笑了一聲。

潭香極是高興。

她不過是個丫環,這件事在她眼裡主要是覺得王珍厲害極了,她卻也沒搞清楚這其中的關節,只能算大概看了個熱鬧。

陶氏卻是明白的,潭香說的那個翰林學士是進士的『老師』,想來該是『座師』才對,那便應是今科的主考官、翰林院大學士何良遠。

這樣一個人當眾贊過的『不已齋』三個字,賣六千兩價格還是便宜了,若是讓自己來運作……

她打量了王珍一眼,微微覺得有些可惜,還是有些不甘地問道:「那『不已齋』這個字型大小也一起賣出去了?」

王珍輕笑一下,道:「本就是開著玩的,再花五百兩盤間別的店也是一樣的。對了,我向三弟借了一百兩,你替我還他吧。」

陶氏有些失望,道:「曉得了。不過一百兩銀子你也記在心上,別的事卻不見你操心。」

王珍道:「閑散慣了。」

他明年才到三十歲,如今還未開始蓄鬚,兩夜沒睡便有些鬍子邋遢,顯得有些倦容。

這樣的倦容落在潭香眼裡,卻讓她極有些仰慕。她本就敬畏大少爺的清貴不凡,如今又見他翻手為雲,卻依舊還是雲淡風清的樣子,心中崇拜自然更甚。

讓潭香沒想到的是,陶氏卻是皺起了眉頭,有些不滿起來。

卻聽陶氏道:「這麼說來,你分明也是有商才的,卻為何總是這樣漫不經心?」

語氣是苦口婆心,情緒卻分明帶著些不高興。

潭香心裡便真的很奇怪,她實在不明白為什麼大少爺賺了六千兩給少奶奶補窟窿,卻反而讓少奶奶不高興起來?

王珍依舊是不咸不淡的樣子,擺手道:「我哪有什麼商才。」

「你總這樣!就是這樣,才會讓二房壓一頭。」陶氏道,她越說越覺得委屈:「我不過是虧了內院六千兩銀子,你就要熬兩個晚上,但這點錢在老二眼裡算什麼?他攥著家裡的大頭。還擺出一幅養著你的樣子……」

「夠了!」王珍本是眯著眼假寐,此時猛然張眼,冷冷喝道,「我以為你平日二弟弟二弟弟叫得親近,還以為叔嫂和睦。怎麼?才鬥倒了母親,就要開始斗二弟了?」

這句話卻是極有些重的。

陶氏眼一紅。

「斗?我讓你去鬥了嗎?我不過是想讓你謀條出路,你本來讀書有成。結果呢?他非要替三弟謀劃什麼駙馬都尉,斷了你的前程……」

「吵來吵去還是這些話,有意思嗎?我最後說一次,為三弟謀駙馬,這事二弟是先問過我,而後我極力主張的!」

「即便如此,你總該為以後謀條出路,如今這舉人算是白考了,要麼就是家裡的生意,要麼就是書鋪的生意,還有一條路子,表舅提的那樁生意,他又讓我問你的意思。」陶氏努力壓著情緒,勸道:「總不能讓別人說是在弟弟羽翼下過日子,我娘家幾個姐妹……」

王珍亦是壓著情緒,放慢語速道:「我自然有在謀出路,下個月我便去聞道書院當先生。書院就在蓮花寺衚衕,不遠,那邊也算清閑,早間……」

陶氏一下站起來,急道:「你何時定下的?你明知表舅屬意你來主理那樁生意的!怎麼,你們王家靠了他十年,現在成了皇親,便不拿他當回事了?要過河拆橋,鳥盡弓藏?」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王珍怫然不悅,諷道:「我們不過商賈賤類,如何拆得了堂堂戶部侍郎?」

一語至此,夫妻倆壓抑的情緒終於再也按不住。

陶氏道:「是!我是放利錢虧二萬兩,但這是我自己一人欠你們王家的,何況我也用嫁妝填上了。我們陶家可沒欠你們家什麼!這些年,你二弟倚著我表舅辦了多少事?到頭來呢,卻還要讓我在姐姐們前面受人白眼!」

她說著,瞪著王珍,道:「你知道她們是怎麼說你我的嗎?她們說,你當年是王家最成器的孩子,年少中舉、前途無量。結果哄騙著我們陶家將我嫁給你,憑著這層關係,卻是讓你二弟賺得漫天富貴,把你養成了混吃等死的飯桶……」

『飯桶』二字入耳,潭香捂著嘴驚呼一聲。

「你說夠了沒有?!」

王珍一掌重重拍在桌上。

「嘭」一聲大響。

那疊銀票飄起兩張來,緩緩在空中飄落下去。

「我沒說夠!」陶氏哭嚎道:「你勤學刻苦,一朝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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