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六合 第032章 假仁假義

呂布詞窮,並非理屈。而是心中擾亂,無從自辨。

見陳宮,勝券在握。呂布將信將疑,遂有誅心之問:「既為亂世梟雄,曹孟德因何,不攻下邳?」

呂布口出妄言,陳宮毫無意外。並非,無君無父。與曹孟德一般同。而是,一介匹夫,不知輕重也。

「將軍可知,王太師因何而死。」陳宮不答反問。

「乃因,不其侯與我等,共謀天子。」呂布答曰。

陳宮慨嘆:「卑而謀尊也。」

以己度人,呂布越發篤定:「公台之意,曹孟德必『假道滅虢』,圍攻下邳。」

「然也。」陳宮朗聲誦讀:「孫子曰:『圮地無舍,衢地合交,絕地無留,圍地則謀,死地則戰,途有所不由,軍有所不擊,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君命有所不受。』曹孟德,若為純臣,必繞城而走;然若為梟雄,必圍城而攻。純臣乎,梟雄乎?」

呂布信服:「亂世梟雄也。」

陳宮笑答:「我既已知,又豈陷家小於危難乎?」

雖不知陳宮,如何行事,以防曹孟德襲城。然呂布聞言,卻不由暗鬆一口氣,穩住心神:「公台,何不早言。」

陳宮笑而不語。

呂布又問:「若曹孟德圍攻下邳,又當如何?」

「從壁上觀。」陳宮雲淡風輕。

呂布又是一愣:「頃刻前,公台自言,『妻兒俱在城中,豈能從壁上觀』。言猶在耳,何以食言?」

陳宮答曰:「此『從壁』,非彼『上觀』也。」

言下之意,有備而來。此刻行「壁上觀」,乃是應對之法。

呂布抱拳求問:「公台,何不明言。」

陳宮答曰:「曹孟德所懼,非甄都天子,亦非六雄之中。唯薊王一人也。薊王漢室宗親,布衣而王。總王權之極。虎踞河北,尊王攘夷。先帝前後二詔,應叔侄三人。才有天下三分。今曹孟德為三公,總甄都朝政。天子詔命『共擊泰山』。曹孟德若行『假道滅虢』,圍攻下邳。便是大不敬之罪也。知曹孟德行大不敬之事,薊王何為?」

「薊王必傳檄而討之。」呂布終有所悟。

一言蔽之。此計,勝負不在曹呂,而在河北。

陳宮又笑:「因知曹孟德,必行『假道滅虢』。故卑下,反其道而行之。設『反·假道滅虢』之計也。」

呂布如何能不領會:「此,便是一計二意(二重含義)。」

「然也。」陳宮得意之極。

話說,智多近妖,望而生畏。史上,正因賈詡料事如神,「(李)傕等親而憚之」。若非投曹後,明哲保身,刻意藏拙。賈文和,當如許子遠,必難善終。

「親而憚之」。許亦是,呂布此刻心境。

「曹孟德當做何為?」呂布隨口一問。

「決泗、沂水以灌城。」陳宮寫意作答。

《水經注》:「沂水於下邳縣北,西流分為二水,一水於城北西南入泗,一水徑城東屈從縣南,亦注泗,謂之小沂水。」

沂泗二水,環繞下邳。正如淮淝二水,環抱楚都壽春。曹孟德故技重施,輕車熟路。

呂布不解皺眉:「何不如先前,掘環渠火攻淮南。」

窺呂布,匹夫無知。陳宮笑道:「『假道滅虢』,重在『假道』。」

「為何『假道』?」呂布求問。

「《莊子·天運》曰:『古之至人,『假道』於仁,『託宿』以義,以游逍遙之虛,食於苟簡之田,立於不貸之圃。』」

「『假道於仁,託宿於義』。」呂布靈光一現:「假仁託義!」

「然也。」陳宮撫掌而笑:「譬如將軍,假討賊之名,將兵泰山。曹孟德,亂世奸雄,又豈不知假於仁義乎?今,梅雨早發,溝渠水滿。曹孟德必使人,暗決泗、沂灌城,假水大堤潰。如此,便可託(托)言救急,將我等家小,悉掠為質。徐州唾掌可得也。」

倍思前後,呂布口服心服。這便抱拳言道:「布,鄙陋。幸得公台,方能與曹孟德,共逐關東。」

「得遇明主,亦是(陳)宮之幸也。」陳宮肅容回禮。四目相對,心有戚戚。

世人待呂奉先,皆「譬如養鷹」。「飢即為用,飽則颺去」。唯陳宮欲行馴化。後世稱之為:「熬鷹」。言語相激,故設迷局。坐視一籌莫展,走投無路。再出謀劃策,迎刃而解。種種手段,皆為馴服,孤狼猛虎。磨盡匪氣,知恥後勇。

常聞,野性難馴。只因,力有不逮。如陳公台這般,看似伴君如伴虎,行走於刀山火海。實則,予取予求,收放自如,穩坐釣魚台。盡顯謀主之姿。

「為將之道,當先治心。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然後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敵。」

謂「虎毒不食子」。呂布出身北疆,多染胡俗。然卻勝在,恩怨分明,別無心機。於陳宮而言,正好補亂世勇武之短。

故陶恭祖言。陳宮之智,加呂布之勇,方可保徐州平安。

一切皆不出陳公台所料。

悉知詳情,呂布終得心安。

正欲直抒胸臆,風發意氣。忽又想起一事:「公台曾言,此乃離間東西二虢之計。二虢者,何?」

陳公台設正反奇謀。如何能不令呂布,盡知其妙。

早已等候多時:「無他,二虢者,曹孟德、荀文若也。」

「非曹孟德並薊王乎?」呂布又問。

「非也。」陳公台眼中,精光一閃:「『潁川荀彧,王佐之器』。『忠正密謀,撫寧內外』,猶在卑下之上。若為曹孟德所用,徐州危矣。故設『反·假道滅虢』,明示曹孟德梟雄之姿,以間荀文若奉主之心也。是故,鬼谷子曰:『天下分錯,上無明主,公侯無道德,則小人讒賊;賢人不用,聖人竄匿,貪利詐偽者作;君臣相惑,土崩瓦解而相伐射;父子離散,乖亂反目,是謂萌芽巇罅(xī xià)。』韓非子亦曰:『千丈之堤,以螻蟻之穴潰;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煙焚。』」

陳公台,引經據典,呵成一氣:「譬如,曹孟德並荀文若,是也。」

「嘶——」呂布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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