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六合 第020章 人之大行

「太師欲為我主(模)范。」陳琳幡然醒悟。

「然也。」許攸慨嘆:「『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太師所行,便是臣道。」

「臣道。」陳琳忽覺二字,重於泰山。

「荀子曰:『事聖君者,有聽從無諫爭;事中君者,有諫爭無諂諛;事暴君者,有補削無撟拂。迫脅於亂時,窮居於暴國,而無所避之,則崇其美,揚其善,違其惡,隱其敗,言其所長,不稱其所短,以為成俗。』」許攸所誦,正出《荀子·臣道》。

「『從道不從君』。」陳琳不由淚目。

「此五字,便是太師之身范也。」許攸不勝唏噓:「『入孝出弟,人之小行也。上順下篤,人之中行也。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人之大行也。』」

語出《荀子·子道》。

凡夫俗子,皆誤以為。太師殞身殉節,薊王再無可報償,必百無禁忌,行藩王奪嫡,為改朝換代。實不知,太師以身殉道,身正為范。薊王豈違,人臣之道。

故世人多誤以為,太師亡於黨爭。

然河北高士皆以為,太師以死續漢祚。

薊王義立而王。太師殞身殉節,凜然大義。薊王耳聞目睹,豈能無動於衷。雖不比盧少保,於薊王身側,言傳身教。然畢其一生,皆為漢祚。是故,於太師而言,便是『從道不從君』之真諦。

「許,另有一人。」許子遠,落杯言道。

「何人?」陳琳猶未回神。

「淮南袁公路。」許子遠,語出驚人。

「『路中悍鬼袁長水』?」陳琳下意識皺眉。

「袁公路,『少以俠氣聞,數與諸公子飛鷹走狗,後頗折節』。」不愧舊時好友。許子遠,知之甚祥:「『遊俠之本,生於武毅,不擾久要(『久要,舊約也』,『言與人少時有舊約,雖年長貴達,不忘其言』),不忘平生之言,見危授命,以『救時難』而『濟同類』。以正行之者謂之武毅;其失之甚者,至於為盜賊也(《前漢紀·卷十》)』。」

「袁公路,少聞俠氣。」陳琳若有所思:「見危授命,救時難、濟同類。」

「且不忘平生之言。」許攸言有所指:「孔璋以為,時難為何?」

「如應仲瑗所言,『王室大壞,九州幅裂』。」陳琳乃報館丞。博覽百家之言。對時局,知之甚深。

「遊俠何為?」許攸又問。

「自當,見危授命。」陳琳似有所悟。

「能匡漢室者何?」許攸再問。

「我主,當仁不讓。」陳琳脫口而出,又靈光一現:「袁術與我主,亦是刎頸之交。然,如何『同類相濟』?」

「滅群雄,乃其一。」許攸擲地有聲:「出漢賊,是其二也。」

「這……」陳琳一時目瞪口呆。

許攸苦笑:「孔璋可知,『路中悍鬼』作何解?」

「未可知也。」陳琳搖頭。

「路,道也。悍鬼者,障(道)也。」許子遠,智者千慮:「袁公路者,乃為我主開道之悍鬼也。」

「開道悍鬼。」陳琳醍醐灌頂,大徹大悟。

「聞,長塗二龍,欲結四家之盟,共擊淮南。」許攸位高權重,曉天下軍情。這便私語好友:「乃出陳公台之謀也。長塗二龍若敗,反助袁術揚名群雄。以袁公路,『天性驕肆』,『以氣高人』。挾勝戰之威,必犯五不韙也。」

「『五不韙』者,『不度德,不量力,不親親,不徵辭,不察有罪』也。」陳琳急忙掩口。

見許攸,自斟自酌。陳琳強壓心驚,附耳竊問:「主公,知否?」

「必不知也。」許攸斷言。話音未落,又起模稜兩可:「未可知也。」

謂「先見之明」。薊王不世明主,慧眼識金。焉能不知,「袁術僭逆,非一朝一夕」。

「朝聞發乎?」陳琳乃問摯友,可否將二人之言,書於報端,公之於眾。

「夕死可乎?」許攸不答反問。語出《論語·里仁》:「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然,用在此處,乃是問陳琳,可願冒殺身之禍,將二人誅心之言,盡書於《朝聞日報》。

「萬萬,不可。」陳琳斷言。

許子遠,撫掌而笑。

終歸一切皆是猜測,無有真憑實據。

陳琳慨嘆之餘,又起僥倖之念。若袁公路,當真冒天下之大不韙。效王莽篡漢之故事。薊王傳檄可定江山。

只是。不惜賠上身家性命,只為他人做嫁衣。袁公路,縱豪俠。又真能,捨生取義乎?

常人必不能為。

然轉念一想。路中悍鬼袁公路,又豈可用,常理度(duó)之。

世事紛繁,時局雜亂。又豈是我輩,可窺破。

來來來,且浮一大白。

甄都,太保府。

「夫君,門外有人投刺。」卞夫人,入內室相見。

「何人投刺。」曹孟德問道。

「魯相宋奇。」卞夫人答曰。

「速請。」曹孟德猛然驚醒。

「喏。」卞夫人領命自去。

須臾,引一風仙道骨,化外高人,入內室相見。

待卞夫人退避。曹孟德遂引宋元異入座。

「孟德,節哀,順變。」宋元異先言。熹平元年,宋奇娶長水校尉曹熾之女為妻。與妻舅曹操,相為摯友。中平元年,曹孟德因從妹夫濦強侯宋奇被誅,從坐免官。

本以為,從此陰陽兩隔。豈料,宋元異陰差陽錯,竟入太平道,為黃巾逆賊。後又為金市子錢家所佣,配五縣令印,為長公主取食。如今,更高居魯國相位。

前朝舊事,煙消雲散。更加朝廷東遷,黃門式微。又有誰人記得,濦強侯宋奇,其事其人。

「我與元異,皆無父母矣。」曹孟德拭淚言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謂「同病相憐,同憂相救」。

宋奇此來,必有見教:「孟德,今為三公,『此孰吉孰凶,何去何從』?」

「挾天子而令諸侯,畜士馬以討不庭。」摯友當面,曹操如實以告。

「何不改為,『奉天子以令不臣,修耕植以畜軍資』?」宋奇言道:「『如此則霸王之業可成也』。」

「此乃大震關首,毛孝先,疏薊王言。」薊王舊事,曹孟德耳熟能詳。

「然也。」宋奇言道:「《易》曰:『君子慎始,差若毫釐,繆以千里。』三興炎漢,薊王非不欲,只因未得天時也。」

「哦?」曹操必有此問:「何以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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