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六合 第007章 無人顧命

甄都宮,承光殿。

「大將軍?」

聞天子欽點。董重渾身一震,猛回魂:「臣在。」

「薊王上表,請立南嵎郡諸事。大將軍,以為如何?」董侯居高下問。話說,久居帝位,縱年少青澀,不及元服,然亦兼得,老練沉穩。不可小覷。至於天子龍顏,漸不似先帝。此,亦是造化使然。為人臣者,萬勿自疑。

「稟陛下,《越絕書》載:『烏程、餘杭、黝、歙、無湖、石城縣以南,皆故大越徙民也。秦始皇刻石徙之。』故江東山民,又稱山越。十萬大山,『周旋數千里,山谷萬重,其幽邃民人,未嘗入城邑,對長吏,皆仗兵野逸,白首於林莽。逋亡宿惡,咸共逃竄。』不服王化久矣。」董重有備而來:「故臣,竊以為。薊王立此郡,乃為向化山民也。」

「善。」董侯欣然點頭。南嵎郡,乃山民世代聚居之地。雖歸於漢境,然正如董重所言,幽邃民人,未入城邑。不歸漢治,乃屬化外之地。薊王欲立為一郡,自無不可。更何況,遠在江東。為合肥侯割據,董侯亦無力顧及。既薊王有意,順水人情,何樂不為。

見董重對答如流,天子亦頗多欣慰。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若董重不堪此大任。即便天子有心扶持,亦徒勞無用。

天子亦識大體。金口玉言,「薊王上表,南嵎郡諸事」。可知,薊王表奏所言,絕非南嵎郡一事。餘下「諸事」,譬如求賜大婚、求增築王宮,諸如此類。天子皆可乾坤獨斷,毋需再議。

終歸「薊王無小事」。

天子下意識看向上公之位,卻不禁眼光一黯。上公只剩太傅楊彪一人。而三公之列,亦缺曹司空。王太師,殞身殉節。謂「人死為大」,「蓋棺論定」。雖因伏罪,未加謚號。然公道自在人心。「天子感慟,百姓喪氣」。甄都朝野,為其抱不平者,比比皆是。唇槍舌劍,人言可畏。曹氏父子,如架火烤。更加曹太保,沉痾難返,時日無多。曹孟德,日夜衣不解帶,守護在側,亦是人子孝行。

然朝野,早為曹氏父子,一言堂。毋論曹孟德在與不在,如太保司直程昱、御史中丞荀彧,乃至滿朝公卿,皆為其喉舌耳目。凡政令所出,必得曹氏父子首肯。無有例外。

唯涉及薊王。天子毋需問計曹司空。此乃約定俗成,君臣默契使然。

朝議罷。公卿下朝。唯車騎大將軍董重,安集將軍董承,伴駕左右,未曾離宮。

移駕內宮御苑。群臣退避,只剩天子弄臣,中小黃門伴駕。

董侯氣定神閑,與朝堂之上,判若兩人。少年天子,無人顧命。周旋於權臣之間。雖不曾有性命之危,然終歸受制於人。尤其王太師壯烈殉節。天子親眼目睹,心中震撼,無以復加。螻蟻尚且偷生。王太師,何以如此決絕。

更加,天子有意為王黨脫罪。只需天子出聲,王太師便可免死。為何王太師,卻出言攔阻。莫非,只因不欲「欺君」?

「欺」,瞞也,凌也。

「大將軍可知『欺君病母』?」董侯忽問。

見董重目視。安集將軍董承,這便躬身答曰:「典出文范先生。『陳仲弓(陳寔)為太丘長,時吏有詐稱母病求假,事覺,收之。(陳寔)令吏殺焉。主簿請付獄考眾奸(主簿請求依法拷問),仲弓曰:『欺君不忠,病母不孝。不忠不孝,其罪莫大。考求眾奸,豈復過此(《世說新語·政事第三》)!』遂,殺之。」

「主簿,因何請付,『獄考眾奸』?」董侯追問。

「主簿,或以為,詐病求假,罪不至死。」董承斟酌答曰。

「文范先生,何以不考而殺之。」董侯又問。

「如文范先生所言。欺君病母,不忠不孝,罪莫大焉,無以復加。」董承又答。

聞此言,天子忽落淚:「太師,漢室忠臣也。」

董承亦淚目:「太師,不凌漢室也。」

車騎大將軍董重,趁機進言:「臣聞,『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陛下,宜當另擇賢臣,豐|滿羽翼。」

「善。」董侯這便拭淚相問:「大將軍,欲舉何人?」

天子此言,可謂正中董重下懷。然正欲近前,忽又止步。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心念至此,董重遂躬身答曰:「臣,愚鈍。別無朋黨可用。」

「大將軍,此言是也。」董侯不置可否。謂明哲保身。此時,曹黨勢大。董重不過一介弄臣,豈敢明目張胆,與曹氏父子,分庭抗禮。唯暗中積勢,趁機發難。一戰而勝之。

此乃,忍辱含垢,卧薪嘗膽之計也。

見董重無言。董承亦不敢冒然行事。正如董重所言,甄都時局,波橘雲詭,且從壁上觀。

甄都,太保府。

春末夏初,綠意盎然。曹孟德散髻赤足,衣衫不整,廊下倚睡。

老父曹嵩,內室僵卧,恐時日無多。曹孟德,無喜無悲,憤怒出離。諸事皆後知後覺,昏昏沉沉,似頭病複發。

「阿瞞……」

「兒在。」曹孟德猛回神。急忙起身,入內室。

「阿父。」見老父睡意昏沉,曹孟德榻下輕喚。

「吾命,休矣。」曹嵩氣息微弱。

「阿父,氣血攻心,實無大恙。」曹孟德,急忙寬慰。

「我去之後,何去何從?」曹嵩不答反問。

「兒……未可知也。」曹孟德,豈有心力。

「我兒,切記。挾天子,方能令諸侯;畜兵馬,方可討不庭。」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漢室三興,不可違也。若薊王稱制,當上表勸進。切莫與敵。」

「若薊王不欲,又當何為?」曹孟德,求問。

「薊王雖不欲,然天命不違也。」曹嵩言罷,徐徐閉目。

謂,「洪恩素蓄,民心固結」。又謂,「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薊王又豈冒天下之大不韙。與萬民為敵。

曹孟德,信服:「阿父,所言極是。」

然卻,無有應聲。

曹孟德,這才驚覺:「阿父?阿父?阿父!阿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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