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天下 第277章 中曲居幽

回望城門緊閉,環顧周遭如常。

陳宮終是安心。

廣武城依山而建,為鴻溝水中分。懸樓列肆,因薊王而興。薊國營城術,神工鬼斧。昔日陳宮為敖倉令時,所守孤城,今已為濱河雄城。薊人常以廣武,與南廣陽相提並論。足見今非昔比。

廣武山,昔稱三皇山,又曰敖山。楚漢相爭之際,漢王調廣武君李左車,於此授太子兵法,因而名之。

東西二城,雄踞山巔。扼守大河並鴻溝,「丁」字水路交匯之要衝。效仿大震關城。自上而下,重樓高閣,鱗次櫛比。與山水草木,共長天一色。鴻溝大堤,遍植苜蓿,列栽垂柳。紫花開放,柳絮飛揚。號稱「金堤垂柳」,乃廣武八景之一。

前漢平帝時,黃河決口,水入汴渠,泛濫六十餘載,今漢明帝永平十二年,發民工數十萬人治河,由王景主持,經滎陽至千乘海口,築左右二堤。被後人稱之為「金堤」,取固若金湯之意。

薊王繼往開來。遣薊國能工巧匠,並兩岸民人,擴建城港。乃經千里薊國渠,順下漳水入大河,再穿四瀆八流,舟行內外循環水路之最佳中繼港。

日有千帆往來。

故城門四閉,然港口仍開。

更加呂布、陳宮一行,乃由南向北,經南門入城。視線受阻於廣武山城,不知敖倉港中,蓋海已先至。

送天子車駕,入城中官舍。洗漱用餐,待明日,當可舟發洛陽。

陳宮竊以為,勝負定矣。

只因篤定,即便假天子,被百官窺破。兩黨棋峙,互相掣肘。情急之中,斷難有作為。更有甚者,王太師必阻追兵。而曹孟德,後知後覺,鞭長莫及。

且陳公台,智計百出,無有不中。得意忘形矣。更加私心作祟。不欲與司州牧黃琬,分救駕大功。同為二十里。西驅虎牢,並北上敖倉。利弊幾何,孰成孰敗,猶未可知也。

奈何「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天子入舍。

忽見一人,披上公朝服,背身而立。

董侯脫口而出:「太師。」

來人聞聲下拜,正是太師王允:「老臣,叩見陛下。」

「太師何以先至。」董侯出口既已心知。

太僕伏完,乃出王允公府。若無王允授意,區區不其侯,又豈敢謀此,偷天換日之局。

「陛下無恙否?」王允不答反問。拳拳之心,日月可鑒。

「朕,無恙。太師安否。」勝負已定,王黨一統朝政,指日可待。此時此刻,董侯和風細雨,極盡禮遇。亦是「識時務者,在乎俊傑」。

「老臣,死罪。」王允以頭觸地。

「太師,言重。」董侯伸手攙扶,出言寬慰:「謂『事急從權』。朕心,甚慰。」

王太師,聞聲淚目。君臣二人,心有戚戚。

待呂布、陳宮入舍。這才驚見王允先至。

呂布、陳宮,心中一時驚疑不定。

「叩見陛下,拜見太師。」呂布、陳宮,雙雙伏地。

「汝等,知罪否。」太師擲地有聲。

不等呂布,抱拳反問。陳宮高聲奏對:「臣等,死罪。」

呂布聞聲,悶悶不樂。

「以卑位謀為大逆,欲以危漢室宗廟。『大逆不忠,無過此者』。」太師為二人定罪。

比起呂布,憤憤不平。陳宮卻坦然應對,甘之如飴。竊以為,不過君前立威,而已。陳宮宦海浮沉,焉能不知,官場慣例。

饒是少年天子,亦心知肚明。見時機一到,這便出言紓解:「呂將軍,陳主簿,一路伴駕,未曾有失。功過相抵,當可免罪。」

「老臣,遵命。」王允果然避實就虛。

「臣等,叩謝陛下。」陳宮攜呂布,五體投地。

天子又言道:「朕,車行一日,頗為倦怠。明日上洛,太師,以為如何。」

「喏。」天子金口玉言,王允無所不應。

這便恭送天子,入後院精舍歇息。

待前舍之剩,寥寥數人。見陳宮頻頻示意,呂布強顏歡笑:「太師……」

「奉先之意,老夫已盡知。先行就邸,明日不遲。」太師無喜無悲,自去別院。

「喏。」呂布不由氣餒。

恭送太師自去,陳宮忽生心悸。

未曾倍思前後,便聽呂布發問:「太師何意?」

呂布畢竟,匹夫之雄。宦海官場,一概不知。

「太師此舉,並無惡意。」陳宮唯先寬慰呂布。

「不其侯何在?」呂布必有此問。

「太師既來,太僕理當避嫌。」陳宮諄諄善誘:「『國家安危,在此一舉』。將軍切莫自疑。」

「也罷。」呂布瓮聲離去。

於舍中諸人而言,今晚註定不眠之夜。唯天子並伏貴人,一夜安枕。

夜深人靜。琴聲隔牆入耳,隱約可辨。

陳宮徐徐睜眼。側耳聆聽,正是《蔡氏五弄》之《幽居》。

「(蔡)邕性沈厚,雅好琴道。熹平初,入青溪訪鬼谷先生。所居山有五曲:一曲制一弄,山之東曲,常有仙人游,故作《游春》;南曲有澗,冬夏常淥,故作《淥水》;中曲即鬼谷先生舊所居也,深邃岑寂,故作《幽居》;北曲高岩,猿鳥所集,感物愁坐,故作《坐愁》;西曲灌水吟秋,故作《秋思》。三年曲成,出示馬融,甚異之。」

大功告成,何以幽居?

心中忐忑,無從疏解。陳宮這便起身,赴別院。

華室枝燈,堆光如晝。

太師道袍散髻,焚香自娛。

另有一人,長跪聆聽,昂然虎軀。正是六雄之一呂奉先。

陳宮暗自嘆息,廊下除鞋,入室並坐。

一曲彈罷,繞樑餘音。

太師目視二人,眼中依舊,無喜無悲。

呂布抗聲先言:「卑下固陋,不知忌諱。求太師見教。」

太師不答,反問陳宮:「此計,為公為私乎?」

「太師當知,為續漢室。」陳宮肅容作答。自當出自一片公心。

太師不置可否,又問呂布:「然否?」

「然也。」呂布擲地有聲。

太師目色深邃:「既如此,何不入虎牢。」

「這……」呂布一時詞窮。陳宮亦無言以對。

太師王允,不疾不徐:「老夫,溯河而上,先泊敖倉。其上河東,乃前揚州牧,領右將軍劉繇立營之地。蓋海,亦不可達也。直驅虎牢,追之不及。自投死地,必出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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