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諸夏 第078章 麟不當見

「夫君!」馬氏花容失色,顯然亦窺破端倪。

「猶春秋(麒)麟不當見而見,孔子書之以為異也。」劉備將竹簡上被重重描紅的這句話,輕聲讀出。此句意為:如同春秋時,麒麟不當現而現,孔子書於《春秋》以示災異。便是時人熟知,孔子絕筆於獲麟。

聯繫上文,其意自明:桓帝時,天垂異象,地吐妖氣,人遭厲疫,三者同出,再加黃河水清。猶如春秋時,麒麟不當見而見。乃天降災異啊。

京房《易傳》曰:「河水清,天下平。」又說「反常則妖」。

言下之意。襄楷《詣闕上疏》,將桓帝時的種種亡國之兆,與春秋時「西狩獲麟」,相提並論。

桓帝時,宦官專朝,政刑暴濫,又比失皇子,災異尤數。故延熹九年,襄楷詣闕上疏,諫言朝政。

劉備生於延熹四年。襄楷上書時不過五歲。一縷殘魂,穿越大漢。不知身在何處,遂問母親:「今夕是何年?」

母親答曰:「延熹九年。」

細思恐極。

莫非,襄楷上疏時,已窺破天機。知劉備麒麟天降,了結亂世。若再往深想。更有甚者,劉備重頭再閱此疏,又在稍前段落,見此句:「臣以為河者,諸侯位也。清者屬陽,濁者屬陰。河當濁而反清者,陰欲為陽,『諸侯欲為帝也』。」

好一個「諸侯欲為帝」。不正應了于吉所解讖言:代漢者,「宗王」也。

襄楷、于吉,一脈相承。

劉備不相信,真有人能未卜先知,窺破天機。尤其當自己一縷殘魂,穿越而來。還未來及,逆天改命,便被人洞悉。怎麼可能?

然作為青史留名,被史家著書立傳的著名方士,襄楷必有過人之處。

所謂「三歲看老」。劉備少年成名。恩師盧植曾與密友言:此子可比光武。平原距樓桑數百里之遙,若得耳聞,實屬正常。許,襄楷趁機潛入,暗中窺探少君侯,亦未可知。

於是乎,作為「保皇黨」的襄楷,決心為今漢,剪除「麟不當見」之害。故才與天師道、西王母等仙門,同流合污,暗行不端。

又謂「事出有因」。

結合《詣闕上疏》所陳條目。劉備終於找到了襄楷,參與陰謀的動機。在襄楷看來,劉備的出現,正如「天垂盡」、「地吐妖」、「人厲疫」,並「河水清」一般無二,皆是亂今漢社稷之妖孽。

襄楷之輩,裝神弄鬼,雞鳴狗盜,劉備並不在意。讓馬氏驚怖的是,襄楷疏上段落,被「何人」以硃筆圈出。

劉備名聲鵲起時,桓帝已崩,靈帝繼位。換言之,塵封許久的《詣闕上疏》,必是後繼之君,重啟研讀。靈帝、廢帝、少帝,皆有可能。

如此說來,幾位陛下中,或有人認可襄楷疏上所言。將劉備視作「(麒)麟不當見而見,孔子書之以為異也」的異端。

「啟稟夫君。妾,竊以為,此言,或別有深意。」馬氏果然聰慧。

「有何歧義。」劉備柔聲相問。

「太后亦生麟子。」馬氏一語中的。

一語驚醒夢中人。劉備幡然醒悟:「難不成,有人慾對太后母子不利。」

馬氏輕輕頷首:「亦有可能。」

若如此,不可不防。太后乃阿斗生母。劉備焉能坐視不理。

「速請黃門令,船宮一見。」劉備這便定計。

「喏。」馬氏遂出書閣傳命。

少頃,黃門令左豐,下山來見。

「奴婢,拜見王上。」左豐伏地行禮。

「少令且起身。」劉備和顏悅色:「坐。」

「謝王上。」左豐伴居側席,問道:「王上喚奴婢,所為何來?」

「少令且看。」劉備將襄楷《詣闕上疏》,隔案相遞。

左豐離席下拜,雙手捧過。再落座細觀。

「嘶——」待看到簡書末尾,左豐亦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兩鬢流汗,心念急轉。顯然,簡中硃筆圈定之句,乃出某位帝王之手。

「少令可知出處?」劉備問道。

左豐如遭雷擊,五體投地:「奴婢,實不知也!」

「少令勿驚。」劉備離席攙扶,好生勸道:「此疏,乃桓帝延熹九年所上。書奏不省,故桓帝並未得見。想來,必是先帝以降,後閱此疏,隨手圈下。」

左豐汗流浹背。電光石火,忽靈光一現:「伴駕先帝,多出十常侍。時,蔡少師(蔡邕)奉旨上疏,以皂囊封裝,旁人不得而知。然先帝御覽,起身如廁時,被曹節偷窺,因而泄露。且曹節久掌尚書台,此事,當知!」

劉備輕輕頷首:「二宮中常侍,還剩幾人。」

「程璜、曹節、趙忠、封諝、畢嵐、宋典。只此六人。」左豐脫口而出。論甩鍋嫁禍,黃門少令亦不遑多讓啊。

「封諝、畢嵐、宋典三人,各司其職,並不常伴聖駕左右。」略作思量,劉備遂言道:「勞煩少令,將程璜、曹節、趙忠三常侍,請來船宮一見。」

「遵命!」左豐如臨大赦。再拜而出。

薊王眼中戾色,一閃而逝。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只需弄清,究竟是哪位陛下圈定。便可知,究竟針對劉備還是針對阿斗。

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

正如薊王西征平羌時,「留白間韓遂」。此亦或是內宮近臣,私下所為。用以離間嫁禍。然,內宦如何知曉,薊王會調閱襄楷《詣闕上疏》。若果真如此,最大可能,便是尚書令曹節。

曹節垂垂將死,居家養老,不問政事。養女安素,又剛剛託付給薊王。且與薊王,「往日無仇,近日無冤」,因何會行此事。劉備竊以為,第三種可能性,不高。

左豐急於洗清嫌疑。不敢怠慢絲毫。奔走函園內外,南北二宮。將長信太僕程璜、大長秋兼尚書令曹節、新任長樂太僕趙忠,請來船宮相見。

知薊王相邀,三人又驚又喜。與外戚不同。薊王乃是宗室。視內官為家奴也。斷不會輕易殘害。張讓曾言,「人前為惡犬,人後為忠狗」。可謂一針見血。

有道是「打狗看主人」。惡犬行兇,必是主人縱容。古往今來,莫不如是。

三人並左豐,共乘一車。

黃門少令車駕,乃薊王所賜。車廂寬敞,華室生香。四人對面而坐,眾目相對,各自唏噓。嘆時光荏苒,傷物是人非。

「敢問少令,王上所為何事。」歷經生死兩難,趙忠人到中年,已雙鬢斑白。

「乃為桓帝年間人事。」左豐不動聲色:「諸位老大人,去去便知。」

「桓帝年間?」趙忠暗自生疑。

曹節似已先知:「趙常侍切勿見疑。王上所問,非我等所為。」

「如此,甚好。」趙忠終是安心。只需是攀咬他人。黃門內官還有何懼。

當無往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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