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濤拍岸的聲音聽著十分雄壯,武田開口說:「真厲害,原來這裡的窗戶連隔音效果都能說調就調,是什麼材料做的?」
聞言,站在窗邊的矮小老人轉過身來。他穿著整齊的背帶西裝,襯衣前露出金色的懷錶鏈子,手杖杖頭鑲嵌一枚明黃色的琥珀。
「抱歉,是不是聲音太大了,會影響我們談話嗎?」
「沒有的事,是真心覺得厲害。」警探蹺起腳。
老人微微頷首,撫摩手杖的琥珀。房間里的光線變得柔和,海浪的聲音也漸漸退去。
「這樣可以嗎?」
「唉,都說不用麻煩了。」
「還是這樣比較好。我想,兩位警官今天來,是打算和老頭子說說悄悄話的。」
這句話讓氣氛嚴肅起來,兩個警察趕緊望向對面的老人。這位名叫宋明基的老人站得筆直,儘管身材瘦小,彬彬有禮,但具有赫赫的學術權威的威嚴,雖然受到兩個警察目不轉睛的注視,但他的身體也沒有半絲搖晃。
武田揚起下巴:「為什麼這麼說?」
「只是一種感覺。我和柯魯奇上尉是老朋友了,在他的部下來之前他會和我預約。」
老人的話語帶了輕微的挑釁,武田把蹺起的腳緩緩放下。
「咣」的一聲,坐在沙發後面的羅伊放下茶杯,也許是故意為之,杯子和茶几碰擊的聲音吸引了他人的注意。
「博士的茶,味道還是一樣特別。」
宋明基博士笑了笑:「算不上茶,是我自己培育的飲料。」
「難怪口感讓人印象深刻。」
「真是見笑了,警長喜歡嗎?」
「嗯,相當不錯。我想,喜歡的人不止我一個。」
這句話讓老人的神情僵了一下,他花了一秒鐘的時間思考,然後問道:「是哪位?」
「我們剛去和她見了面。」
「到她家裡嗎?」
「不,河堤邊上。」
宋明基博士閉了一會兒眼睛,身體微微有些搖晃。然後他重新睜開眼,輕嘆了口氣。
「我還以為她在家裡給你們沏茶呢。」
「她給我們沏過,是在案件告破之前。你別責怪她,只是在茶壺裡殘留了少許味道,她肯定沖洗過。」
「唉,那隻能怪我的東西味道太重了。」
「嗯,我想,是的。」
一種類似自責的神情掠過老人的面容,站立也似乎讓他感到疲憊。老教授走到沙發旁邊,在兩個警察的對面坐下,但手杖還拄在手裡。
「還沒請教兩位警官今天想問什麼。」
「我先說明一點,博士剛才說得沒有錯,今天是非官方的談話。」
博士訝然道:「警長這是先禮後兵嗎,還是給老頭子下套?」
「是真話,我們沒有證據。」
「原來如此,所以我的話就是證據了。」
警長輕輕搖頭:「那需要視情況而定。」
老人定定地看著羅伊,伸手揉了一下滿布皺紋的臉頰,喟嘆說:「那真是難辦了,本來我還想著無論發生何種情況都一概否認到底的。」
「我先說一點見解可以嗎?」
「嗯,當然。是你的推理,對吧?」
「是的,只是我的推理。」
「請你說吧。」
「金民沒有學術造假,他的研究取得了成功。」
老人的身體猛地顫抖了一下,臉上的皺紋也驟然凝結。僅僅一秒鐘,他就恢複了常態。
「警長真厲害!我設想過很多種開場白,比方說和推理劇一般的開場白:這一切,從從頭至尾都是個騙局——但是沒想到,你會第一擊就命中紅心。」
「案件的紅心嗎?」
「情感的紅心,我的情感。你知道人心最柔軟的部分在哪裡,雖然加以利用,但本意是體恤。」
羅伊朝武田指了指:「是我搭檔的建議。」武田聳了聳肩。
「真是失敬,兩位的心意我都明白了,謝謝。」老人分別向兩個警官低了低頭,他神情不變,語氣也平淡,但是眼睛裡飽含了感情。
羅伊說:「這裡只有我和我的朋友,博士可以告訴我們真相嗎?」
「不可以。」老人搖搖頭,「我不知道什麼真相。」
「這樣的話……」
「我只能和你們講講故事。」
「故事嗎?」
「嗯,然後我們進入故事的角色進行對話,這樣可以嗎?」
羅伊看了武田一眼,後者點頭。他轉向被詢問者:「我明白了。」
「那麼,從這一刻開始,我們就開始表演嘍。」
「好的。」
老人的身體放鬆了,他揚手把手杖放在一邊,臉上浮現孩童般的喜悅。羅伊一時間分辨不清那是一種苦中作樂,還是為能夠把話說出來而感到釋然。羅伊想,應該兩者都有。
「故事裡的警長先生,你可以提問了。」
警長調整了一下坐姿,手掌握在一起。
「金民博士的研究確實成功了?」
「是的,毋庸置疑。」
「所謂學術造假,才是真正的造假?」
「是的。為了完成那個計畫,他毀滅了自己的成就,也毀滅了自己的名聲。」
另一個博士的神情一瞬間有些激動,旋即變得憂傷,不自覺地面朝大海的方向眺望。
「但是這件事永遠不會被世人所知,你們能知道就很好了。」
羅伊望著老教授,知道對方心裡有很多話,但他並不願多說。一個學者拼盡一生心力,終於取得成功,作為多年的好友和對手,心中一定同樣火熱;而對其畢生成果付之一炬的痛心,也必然感同身受。所以他才說剛才的話正中了他感情的紅心。他渴盼為摯友正名,卻無法做到,這又變成一種新的痛苦。羅伊想,這是一種何等的犧牲呢,包括他在內的外行人終其一生都無法知曉。唯一能夠理解這種犧牲的巨大程度的人,也許只有眼前這個老人。
「我們談談那個計畫吧。」
博士歪了歪脖子:「不談學術研究了嗎?」
「學術問題我們聽不懂,知道研究取得了成功就夠了。」
老人微笑了一下:「謝謝你。」他略作停頓,「不過,有兩件涉及研究的事情,我想,你們還是有必要知曉。」
羅伊想了想,問道:「金博士真正的實驗對象是誰?」
「你說呢?」
「他自己嗎?」
宋明基博士點點頭,為了鄭重其事,他將手杖重新握在手中。
「金民是個執著的學者,唉,也可以說是偏執吧——但是他不會草菅人命,包括他自己的生命。我相信,他在把自己作為實驗對象之前,一定有充足的信心。」
博士頓了頓,又笑起來:「他在偽造的研究手稿里怎麼說的?最後一次海馬體臨摹實驗,因為需要單獨操作而造成失敗?事實上,實驗的困難點在前期,根本和中期無關。那傢伙這麼寫是包藏禍心,他是在嘲諷不懂行的人呢!」
羅伊問:「他完成了幾次實驗?」
「據我所知,一共是五次。本來他打算完成四次就發布成果:兩次使用三年保質期的NIX-3型克隆體,兩次使用四年保質期的NIX-4型克隆體。他是個嚴謹的人,但是從實驗時間、載體類型等維度進行交叉,四份樣本就足夠了。」
「他在實驗時間的選取上也有講究嗎?」
「當然,實驗時間也是樣本分布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分別選取克隆體保質期屆滿點和衰變期起始點進行實驗,以此證明他的臨摹技術不會受到細胞衰變的影響。」
警長頷首說:「我明白了,有些事情也說得通了。」
「是吧,譬如呢?」
「金民曾多年在13號農場隱居,也曾寄居在遊民區,但是我們在這兩處,沒有找到一絲毛髮——那是因為他一直在使用克隆體生存!為了避免被警方識破這一點,他在離開的時候,進行了最徹底的清理。但是,為了讓警方確認他曾在這兩個地方逗留,他又刻意留下了少量指紋。」
「嗯,是一種嚴謹的做法。」
「還有他存放在實驗室冷凍倉的本體身軀,其實早在十幾年前就已棄用。為了讓我們以為這具軀體是近期拋棄的,他進行了老化處理。但是他處理得稍微有點過頭,他還沒到60歲,但那具身軀皺紋很深。」
「這個可能是因為實驗室中途斷過電。你們直搗黃龍的時間,比他預計的略微晚了一些。只不過,年齡檢測本來就不是精準的技術,每個人情況不一。」
警長看了老教授一眼,他能感覺到,對方打心底希望維護友人的嚴謹作風。
武田插嘴道:「為什麼他後來又要進行第五次實驗呢?」
宋明基博士略微猶豫,臉上浮現出複雜的神情:「因為我的原因。」
「宋博士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