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極致的獻身 第六章

戴莉安今年53歲,她有著東歐人種的深邃五官,雖然頭髮銀白,但由於儀容整潔,氣質優雅,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戴莉安戴著古典眼鏡,手指尤其修長,羅伊初見時就覺得她適合練習樂器,後來話說開了,聽說她年輕時當過鋼琴教師。

綠色的房子建在山坡下,距離城郊被稱為「大瀑布」的防風帶很遠。山谷阻擋了黃沙,飲用水來自幾里外的湖泊,坐在陽台上能看見遍地的黃花。剛才駕駛「工蟻」從山坡滑下來時,羅伊感覺心情暢快。他已經很久沒見過這樣的地方了。

「金民博士原本也住在這裡嗎?」

聽到這個名字,女士臉上沒有表情。其含義可以有多種解釋,羅伊心想。

「不是的,這裡原本是度假的地方。」

「金博士離家以後,你才一個人搬到這裡?」

也許是「一個人」這樣的字眼讓女士感到不悅,她站起身,走近窗檯給盆栽澆水。在窗明几淨的客廳里,也種滿了各種生機盎然的植物。陽光透進來,能看見葉子上的水珠在發光。

當羅伊以為對方不會回答他的問題時,鋼琴老師背對著他發出聲來。

「城市裡太擁擠,一個人還是安靜些好。」

搭檔武田向前一步,問:「你丈夫這些年聯繫過你嗎?」

「沒有。」

「這麼多年都沒有?所以你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

「是的,我不知道他在何處。」

婦人聲音冷淡,蘊含怨恨之情。丈夫躲起來搞自己的研究,十幾年不見人影,她心裡有情緒再正常不過了。但羅伊和武田都能聽出,那位女士的語氣帶著微妙的不屑,似乎對丈夫還有另一層面的憎惡。

金民原本是長青藤神經科學部的首席研究員,在十五年前辭去職務,離開妻子戴莉安,從此下落不明,哪怕在聯合資料庫都搜不到其行蹤。這自然是一件稀奇的事情,但並非無法做到。無論政府對個人信息的掌控達到何種高度,遊離在管理體系之外的隱形人群在哪個時代都不會消失。龐大的黑市網路和各種帶有運動色彩的民間組織,都能夠為他們提供庇護和生活所需。還有一些人,甚至從來不需要正常的城市供給。

金民比宋明基年輕,雖然在學術界也曾享有聲望,但並非無可替代的人物。他的失蹤一度在學術界引起震動,但很快就失去了關注度。所有與金民相識的人,都指出他是一個性情固執的學究,其專攻的意識平移領域一直存在法規和倫理的灰色地帶,尤其是考慮到平移成功率和克隆體有效期的限制,意識平移無異於自殺式實驗。政府曾經多次試圖出台禁止性法案,但由於太多權貴對求取長生抱有熱切的期待而沒有成功。面對這樣的研究領域,有科學家基於個人的原因或者受到某些組織的委託,轉入地下進行秘密實驗,是見怪不怪之事。

戴莉安澆完花,走進和客廳相連的開放式廚房,剝開用塑料膜包裹著的黃色蔬菜,用開水清洗。羅伊留神注視,發現她撕開的塑料膜上貼著出品標籤,正是來自他們造訪過的郊外農場。羅伊想,原來那個農場會配給到這麼遠的地方。

「是包菜嗎,看著很新鮮。」警長說。

戴莉安聽到警察的話,側頭望了一眼丟棄的塑料膜,然後把目光收回。

「13號農場每天早上會送來。」女士平靜地說。

「是訂購服務嗎?」

「是的,訂購服務。」

「真不錯。」

婦人不再搭話,低頭把洗乾淨的包菜切片。她一直保持著良好的涵養,沒有說出逐客的話,但是她不冷不熱的態度清晰傳遞著這個信號。

這時,武田發出聲音。

「這個女孩是哪位?」

羅伊望過去,看見武田站在通往二樓的樓梯旁邊,牆上有許多照片,他的搭檔用手指著。警長走近抬頭看,大多是生活照片,其中有好幾張是戴莉安和一個小女孩的合影,場景有遊樂場、生日派對以及海邊沙灘。照片都呈淡黃色,而且照片上的女士看上去比現在年輕,說明那是很久以前的照片了。照片中的女孩五六歲的模樣,小眼睛、扁鼻子,有一副東方人的面孔。

「是我的女兒。」

鋼琴老師在水池旁抬了抬頭,然後重新低下去。

「哦?是你和金民博士的女兒嗎?」

羅伊望向女主人,又望了照片一眼,訝然發問。他是真的疑惑,一來這個信息他們之前並不曾掌握,二來那個女孩的長相與戴莉安並無相似之處。

戴莉安停了一會兒,似乎考慮到警察的盤問不會輕易結束,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關上嘩嘩的水流,用白毛巾把手擦乾,然後向他們兩人走過去。

「蓮娜是我們收養的孩子。」

武田蹙眉問:「你們是不是沒有辦領養手續?」

「沒有記錄嗎?」

「沒有。」

婦人微微點頭,聲音變得冰冷:「那個人說已經做了登記,原來都是謊言。」

「那個人是指金民博士嗎?」

「就是你們要找的人。」

戴莉安的情緒似乎突然變得很糟,她甚至不願再說出丈夫的名字。兩個警察都定神望著案件目標對象的妻子,羅伊問:「那個孩子現在怎麼樣了?」

「蓮娜很早就不在了。」

「去世了嗎?」兩個警察對此沒有驚訝,從牆上只掛著舊照片這一點就能說明名為蓮娜的女孩早已離開了這個家。

「嗯,在她7歲的時候。」

照片投影的角度有點歪,戴莉安伸手扶正。羅伊觀察著她的神色,真切地感覺到一位母親對女兒的愛和追思,儘管那個女孩不是她親生的。

「是病逝嗎?」

那位母親扭過頭:「不是,肌能型的退化症不會致命!」她的語氣變得憤恨。

「那是……」

優雅的鋼琴老師沉默片刻,突然冷森森笑了一聲。

「都告訴你們好了,反正蓮娜的死和你們關心的事也有關係。」

「你是指和你丈夫有關?」

「那個人瞞著我給蓮娜實施了海馬體臨摹手術,結果失敗了。」

羅伊和武田面面相覷,心中既驚訝,又覺得早有所料。婦人怨恨的聲音繼續傳來。

「這就是他沒有給蓮娜辦理領養手續的原因,他把那個孩子當作實驗的對象,他是一個瘋狂的人!」

武田熱血上涌,問:「在那之後,那個人就跑了嗎?」

說出剛才的話,似乎耗盡了戴莉安全身的力氣,她的神情只剩下憂傷和憔悴。

「是的。」她無助地揮揮手,「他去找其他實驗對象了。」

羅伊和武田離開了綠色的房子,穿過金光閃閃的花田,各自走向停在田邊的「工蟻」。年輕警員抱怨道:「我就說開轎車來,一人一台車,連說話都不方便。」

「轎車的越野能力為零。」羅伊說,「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嘖,我以為你有話要說,表情都寫在臉上了。」

「是嗎?」

「算了,也沒什麼好說的,當務之急是把那個瘋狂的科學家抓住。」

「你認為金民是個瘋狂的人?」

「一個會把自己女兒當作實驗品的人,還不夠瘋狂嗎?」

警長沉默一會兒,說:「也許他只是為了救治他的女兒,那個孩子患了退化症。」

「孩子媽也說了,肌能型退化症又不至於沒命。」

「如果是漸行性的退化,可能會導致大量器官衰竭,即便能勉強存活,那個孩子的人生也是一片灰暗吧。」

「因此冒天大的風險,給她換上一具只有幾年壽命的身軀?」

面對搭檔的質疑,羅伊沒有回應,他默然開啟「工蟻」的車門。

「喂,」武田喊了他一聲,「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沒什麼,只是感覺那個妻子的態度不太明朗。」

「對這樣的老公帶有怨恨之情不是很正常嗎?」

「我覺得不僅如此,她心裡說不定還惦記著金民。」

「不至於吧,我可沒在房子里看見關於那個人的回憶的痕迹。」

「照片最近更換過。」

「啊?」

「有些照片移動了位置,所以投影才會傾斜。」警長淡淡地說,「現在剩下的照片里,雖然看不到金民的身影,但是從場景來看,感覺孩子的父親其實就在不遠處,或者就是負責拍攝的那個人。」

武田鼓起腮幫:「你想多了吧?」

「這麼多年來,戴莉安獨自住在他們一家人用來度假的郊外小屋裡,我想,她一直單身。」

「何以見得?」

警長回答:「牆上的照片,沒有她和其他男性的合照。親密的也好,普通的也好,一張都沒有。」

「這……」武田呆住,無言以對。

羅伊望了一眼腳下的青草,一陣風把草絮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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