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極致的獻身 第一章

上午7點35分,羅伊像平常一樣跟隨微光醒來。他用手指按壓太陽穴,低聲發出指令,灰藍色的窗帘徐徐展開,上部比下部移動得快一些,像潮汐的波浪。羅伊喜歡這個設計。他買下這套公寓的時候,年輕的房產中介問他,靠街的牆壁喜歡落地窗還是整幅的全息屏:前者可以自由調整透明度,後者則任何時候都落英繽紛。羅伊回答說想裝窗帘。生活與自然同步拉開序幕,羅伊覺得自己需要這樣的儀式感。尤其在半睡半醒之時,他的靈魂總在叫喊:今天是什麼日子?今天是生存的第幾天?今天到底開始沒有?

龐然大物躍入驟然明亮的房間。巨大的陰影順著牆壁爬行,一大排類似暖氣片的光柵,簌簌而過。那是晨班的公交車,每天6點30分首發,滿座率大約是2/3。羅伊走到窗邊,掩著眼睛等待狹長的車廂消失在天邊,然後望向陳舊的街區。街上的民房以改性塑料為主材,堆堆疊疊,排列得雜亂無章,彷彿是垃圾桶朝下一倒而成。天沒透亮,賣早餐的店鋪已經升起了白蒙蒙的炊煙,像著了火,骯髒簡陋的菜市場熙熙攘攘,高懸的價格牌晃得像走馬燈。這種喧鬧會一直維持到黃昏。到了晚上,這些建築物會堆成一坨,讓人看不見來去的路。公寓在20樓,商住兩用,羅伊一早就知道這裡風景欠佳,而且距離公交車的高架軌道近,所以賣房子的小夥子建議他安裝全息屏,一舉兩得。不過羅伊無所謂,只要隔音就行。下雨的夜晚,他獨自坐在窗邊,能看見一片千溝萬壑的斷層,閃閃發光。

像峽谷,羅伊每次都這麼想。

「你說到點上了,將案件性質進行區分,已是刻不容緩之事!」

因為感知到腳步聲,晨間新聞開始播報,兩個政客在客廳里唇槍舌劍。羅伊從客廳中間穿過,將他們的頭像摔在牆上。羅伊認得血脈僨張的那個議員——他叫杜楚尼,知道他們在說《城市綜治法案》即將出台的事,就駐足看了一會兒。

「你在偷換概念,削減城市治安預算的初衷是還政於民,而不是轉移到其他領域。」

「理想主義者!政府絕不應當弱化維持秩序的決心和力量,尤其是考慮到當前時局的嚴峻性,這份決心和力量更是半點不能弱化。」

「你不是說公民層面的命案發生率已經下降到二十年來的最低點了嗎?縮短案件追訴期的議案也是由你口中提出的。」

「這正是進行案件分類的原因,要把有限的預算投到更緊迫的領域。儘快建立更為強大和獨立的維穩隊伍,才是忠於國家的舉措!」

「同樣是死人,因為死因不同就應該給予差別待遇嗎……」

羅伊轉身走進浴室,兩個圓頭圓腦的政客閉嘴消失了。

洗澡的時候,因為噴霧的聲音太大,鈴聲響了三次羅伊才聽見。還是應該選擇皮下植入,羅伊一邊想一邊伸手,把膠圈貼在耳垂上,膠圈的邊緣亮起紅光。

「您有一條新消息。」

情景小姐看上去想現身,羅伊擺手制止了她,畢竟他赤裸著身體。於是情景小姐變成一排橙色的音階,在空中長長短短地閃耀、旋轉。

她用甜美的語音說道:「速來,有命案。」

羅伊駕駛「工蟻」穿越城市的邊緣。這種車只能貼地走,對付坑坑窪窪的地形有時會力有不逮。能飛天遁地的單人機和名牌轎車的售價差不多,天上也不少,但是一般職務的警員買不起。今天天氣不是很好,離開居民區,天空中的飛行器就少了,路上跑的車都很臟。越過從天而降狀如瀑布的防風帶以後,更是黃沙滾滾,只能看見一排接一排的輸送管,它們像管風琴般發出「嗚嗚」巨響。城市的邊緣地帶豎著高高的電網,把一大片區域團團圍住,裡面只有殘牆斷壁。那是城市暴亂的遺迹,被稱為「國營亂葬崗」,官方的封鎖年限是三十年。

沿著和輸送管平行的公路行駛,不久,眼前出現白色的農場。它們的特徵是採取全封閉管理,宇航服材質的棚壁寬大臃腫,像一群巨大的蠶蟲,憑空出現在廣袤的土地上。羅伊從駕駛艙里探頭張望,估算著農場的規模,但蟲群一直爬向塵霧深處,望不見盡頭。有一個農場插滿了花花綠綠的旗幟,像個武凈,上空懸浮著巨大的「13」字樣。

羅伊在距離農場兩里外的林地停車,定位就在這裡。下車後,他伸手壓了壓圓邊帽子,心裡有些奇怪,現場看上去比他想像的冷清。轉過一片灌木,羅伊看見自己的同事三三兩兩地圍著一間農房,但沒有拉隔離帶。反正無人圍觀,羅伊心想。武田從一棵樹後面走出來,和他打招呼,這讓羅伊愕然停步。

「你戳在這裡幹嗎?」

「看來沒我們啥事了。」他的搭檔剛抽完煙,捏碎濾嘴後手插在褲袋裡。

「不是命案嗎?」

「死的不是人。」

兩人並肩走進現場。那間木屋又小又舊,不知道建於什麼年代,也不知道當初因何而建。木屋外牆有綠色顏料的痕迹,但裡面的木頭已經黑透,羅伊摸了一下,指尖都是粉末。牆上有幾個洞,估計原本是窗。9點鐘的陽光穿透雲層、灰土和樹葉,透過那些洞照進來,房間中間有一張靠背椅。一個人坐在椅子上,下巴抵著胸膛。

羅伊蹲下來觀察。男性,頭髮一半脫落,一半披著,彷彿一碗麵條淋在頭頂。外露的皮膚乾枯得像深秋的禾草,臉上皺如核桃,尤其是兩頰深深塌陷,估計牙槽早就空空如也。一條灰色的繃帶松垮垮地圍著半張臉,一邊從腮幫上垂落,一邊掛在眉角上,上面有黑色發硬的污跡。那繃帶欲蓋彌彰,向里窺探,眼窩的部位剩下兩個暗紅色的洞——眼球不見蹤影。那個軀體散發著濃重的臭味,很多地方開始腐敗,露出玫紅色黏糊糊的肌肉組織。

「不是人?」

羅伊用手支著膝蓋,望向武田。

「是兔子。」

「能確定嗎?」

「看一眼就知道,衰退得這麼明顯。你沒見過到期的兔子?」

「見過。」警長羅伊平淡回答,「不過,過度化療或者受到嚴重輻射也會變成這個樣子。安排做鑒定了嗎?」

武田不說話,羅伊再次望向他。搭檔攤開手:「穿白大褂的人已經來過了,結果等幾天吧。」

警長扭頭向外望了一眼:「怎麼發現的?」

「附近有一家人來露營,昨天看到一個衣衫破爛的人經過,並且蒙著眼摸摸索索地走進了樹林。那家的小男孩因為好奇,今天一早跑進樹林里察看,結果發現了這間木屋。」

「蒙著眼?那家人看見的是『他』……」

「是這麼指認的——兔子會自己走兩步也沒什麼稀奇的。」

「我覺得有必要追。」

「肯定會挖。」搭檔聳聳肩,「就算你不說,上尉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警長說:「我沒想機會不機會的。」

武田走到一邊,看上去想儘快離開,因為空氣里的氣味令人慾嘔,但最後他只走到窗戶旁邊,用指骨敲打窗框。

武田比他年輕幾歲,羅伊想起幾年前,他的搭檔碰到案子也積極得像一條緝毒犬,後來遇到一宗連環殺人案,大伙兒熱火朝天地圍剿了兩個月,在眼看要抓住人的緊要關頭,綜合治安糾察局卻把案子連湯帶肉全盤端走了,理由是嫌疑犯參加過OOP聯盟的宣傳集會。從那以後,包括武田在內的許多警隊成員都有點消極怠工。他們的隊長柯魯奇上尉,也不止一次在多喝兩杯以後拍桌子:他們想把警察描畫成領空餉的廢物,然後讓警察自己申請下崗!

不過羅伊不管這些,他是個守舊的人,當下的世界已經夠詭異了,盡忠職守是讓靈魂保持完整的唯一辦法。

警長扶著帽子,站起身,環顧四周。木屋裡有飯桌、水壺,牆上有掛飾,雖然殘破,但並沒有到令人不忍直視的程度。

「有人在這裡待過一段時間。」

武田聞言走過來:「確實有些疑點!」他看上去情緒高漲了一些,「你說誰會把兔子的眼睛挖走呢?又是為了什麼?」

「不知道,不過我聽說連黑市都有人掌握這種技術,費用也不高。」

搭檔張大了嘴巴:「你是不是在想誇張的事情?但是據說成功率很低,而且兔子的保質期能多長?三年?四年?一心想續命的話,還不如把自己冰凍起來。」

「如果是被人脅迫的呢?」

年輕警員的眼睛驟然亮起來:「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是大案子了!」他走來走去,又說,「還有一種可能。」

羅伊打斷他:「我們都別亂猜了,先查是不是從農場跑出來的。」

年輕警員點頭:「已經在查了。」

兩人走出木屋,一個警員迎面走來,沒停步就開始彙報。

「農場說排查過,沒有丟失克隆人。」

走進白色大棚以後,羅伊覺得用工環境比他想像中要好,而且克隆人勞動的姿態也沒有他想像中的刻板。

13號農場的負責人望了他一眼:「警官是不是以為,在這裡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