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私密的情感 自己的人生

坦率地說,我不清楚黃絹母子倆是如何背負著各種懸而未決的難題,磕磕碰碰又相互攙扶著向前繼續自己的人生的。他們兩個人形同一體,都那樣地固執和堅毅,那樣地脆弱和剛強。不過,我想,那次危機大概發揮了不少的作用。在2000年世紀之交的夏天,和那個悶熱難當、蟬蟲嘶鳴的天氣一樣,許多矛盾已經積累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這個時候,那個孩子突然的入院反而成了緩衝和轉機。

那一年,那個孩子讀高中三年級。一天深夜,他從鑽心的絞痛中醒來。他咬緊牙關滾來滾去,嘴唇一開始被咬得通紅,進而失去了血色。雖然他一聲不吭,但是床板的響聲最終讓黃絹推門而入。黃絹給我打電話,我開車把他們母子倆送往醫院。一路上,那個孩子幾度休克,黃絹發狂叫喊,不斷用手拍打兒子的臉,好不容易才把他喚醒。她一會兒喊哥哥的名字,一會兒又喊弟弟的名字,當時不明真相的我,簡直以為這個單親媽媽因為救子心切而陷入了神志不清的狀態。我從未見過那個樣子的黃絹,以後也再沒見過。

經過診斷,那個孩子患上了感染性心內膜炎。醫生說,不排除是因為長期服用抗排斥藥物、免疫系統功能降低而引發的病症。文成兩兄弟的基因配型十分完美,術後幾年都沒有出現過嚴重的排異問題,但硫唑嘌呤、雷帕鳴 一類的葯還是沒少吃。

在醫院住了半個月,病情終於得到了控制,那個孩子瘦了一大圈,胸腹則腫脹難消。我去探望他的時候,他極力展現平日的笑容,但我還是能從他眉宇間看見因為突如其來的死亡陰影而留下的痕迹:變得膽怯,但也對生命更加敬畏。畢竟,上一次意外因為事出突然,他對生死的感知還比較模糊,而這次卻經歷了真正的生存的掙扎。他那原本剛硬如鐵甚至超出他年齡段的心智,經此一役柔化了。

或者說,我覺得他終於慢慢承認自己還是個孩子,並且能夠坦然地以孩子的身份過自己的生活。

那個孩子出院的前一天,黃絹在病房裡收拾東西。那個孩子坐在床上,忽然輕輕叫了一聲。

「媽媽……」

「怎麼了,沒有不舒服吧?」黃絹柔聲說。

「我一直沒有謝謝他呢。」

「謝謝誰?」

「……弟弟。他把心臟——不,身體給了我,讓我活了下來。」那個孩子喃喃說,「剛入院的時候,我覺得也許是到時候了。我佔據了他的身體,所以他現在提出抗議了。我應該把身體還給他,對吧?而且,媽媽也是這樣想的。」

「傻瓜,你在胡說什麼!你又要開始說這樣的話了嗎?你們兩個都是我最愛的人,只要有生存的機會,你就給我好好地活下去。」

「嗯,我已經想明白了。所以,我現在只想說聲謝謝他。媽,我覺得能活著真好。」

黃絹靜默了片刻,抬起頭說:「那就珍惜這段來之不易的生命,好好過你自己的人生。」

千禧年來臨以後,那個孩子更積極地投入自己的人生了,也不再時常問黃絹奇怪的問題了。母子倆的關係變得緩和,矛盾漸漸遠去,生活的甜蜜一圈圈地彌散。黃絹辭掉了俱樂部的工作,花更多的時間陪伴自己的孩子。除了看電影,他們還會一起到菜市場買菜,到旱冰場溜冰、去唱卡拉OK。有的時候,黃絹甚至會親自下廚,端上來一盤葷素難辨的黑暗料理。黃絹開始正式和我交往,幸運的是,對此那個孩子也十分贊同。我有一個比他大一歲的女兒,周末的時候,我們會一同開車出去郊遊。在開滿不知名的五顏六色的野花的山坡上,鋪開潔白的野餐布,用背囊或者石頭壓住四角,中間擺上三明治、涼麵、甜醬和水果。

我也問過黃絹幾次,為什麼在緊急入院的那天晚上,她會同時呼喊哥哥和弟弟的名字。但黃絹始終沒有回答。

「時候還沒到,再等等吧。」

她每次都這麼說,然後嘴角微微翹起。當她決定告訴我的時候,已經是那個孩子大學退學以後的事情了。

新世紀的第二年春天,到了填報大學志願的時候,那孩子考慮再三,然後鄭重地對黃絹宣布:

「媽媽,我想去北京念書。」

「哦,很好呀。成績沒問題吧?」

「沒問題的,幾次模擬考試成績都比重點線高,而且我有信心。」

「那就考唄,學費我會準備好的。」

「媽……但是不能在你身邊照顧你了。」

「我什麼時候需要你來照顧了?」黃絹停頓了一下,她按捺著胸間的情緒,「何況,有你林叔叔在啦。你是很乖巧,但是萱萱也不比你差多少。」

萱萱是我女兒的名字。說到最大的幸運,應該是我家千金對黃絹出人意料的認可。儘管黃絹看上去不好相處,而且有時衣著過分時髦,但我的女兒從她身上看到了比她親生母親更多、更藏而不露的責任、道德和母愛。

黃絹的話,在一定程度上打消了那個孩子的顧慮。但是他對母親的牽掛沒有絲毫減少。而且,在他大學二年級,黃絹病倒的時候,他對自己選擇遠走高飛的決定感到極大的愧疚。前一天夜裡接到我的電話,第二天他就帶著女朋友坐飛機趕了回來。

「喂,你以為我活不長啦,還專門把媳婦兒帶回來。」黃絹靠在墊得高高的枕頭上,不以為然地哂道。

那時候,她剛口服完氟達拉濱 ,眼皮有點水腫,醫生要她躺下來,她卻堅持坐著。本來按照醫療計畫,她應該採取靜脈注射的,但是考慮到反應會更大,她說開口服藥就行了,輸液什麼的等那個孩子走了再說。

「得了,當年我難產時都沒輸過液。」黃絹不耐煩地把醫生打發走。但我知道她說的這話言不由衷。她有沒有輸過液不好說,但她肯定輸過血。她生文成時大出血,如果當時不是醫院血庫的特種血剛好夠,她根本不能看到她的孩子長大成人。

黃絹患上的是一種慢性淋巴細胞白血病,淋巴細胞比例一度飆升到90%,而血小板則低至五個單位,這種病和家族遺傳有關,所幸發現得早。黃絹在她公司組織的一次常規體檢中發現血液指標異常,而她本身並無太大感覺,所以一直保持滿不在乎的態度。她做了兩個療程的化療,病情得到了較好的控制,她就出了院。之後的日子,她經常說那是個騙子病。

「不痛不癢,但天天要吃高價葯,葯還得放在冰箱里,比大班冰皮月餅還金貴。」

雖然她嘴上這麼說,但實際情況並不盡然。黃絹體重減了20斤,那是她本來體重的五分之一。原本她是個圓臉美女,現在臉頰向里收縮,像做了削骨手術。頭髮掉得不算多,但又干又灰,缺乏光澤。大概一個月一次,她睡醒過來會發現眼睛腫得無法睜開。如果被蚊子咬了,紅包要一星期才消失。那一年,黃絹42歲,本來她駐顏有術,誰也說不准她的年齡,但生病以後,她就確確實實地成為一個臉色發黃的中年女子了。

那個孩子在醫院裡陪了他媽媽一周,不過因為黃絹行動自如,加上我和林萱都在,最後他就回去了。走的前一天,他陪黃絹在醫院樓下散步。那天陽光很好,草地也看上去比平時更綠。黃絹臉色蒼白,但是精神還不錯。

走近一個涼亭時,那個孩子忽然像變魔法一般,不知從哪裡掏出兩塊精美的榴槤蛋糕。

「嘖嘖!」黃絹眼睛一亮,「有一套呀。」

那個孩子咧嘴笑著:「今天突然想起,好久沒和媽媽一起吃榴槤蛋糕了。我們到那邊吃吧。」

黃絹像個小姑娘似的嘟起嘴,發出沮喪的聲音。

「吃個鬼呀,醫生說了,我這病不能吃榴槤,血熱。」

「啊,這樣子嗎?但是你最喜歡……」

「那也沒辦法,保命要緊。」黃絹挽著兒子的手臂,一邊走一邊說,「反正以後不能和你吃榴槤了,蛋糕、雪糕,總之,都不行。你想吃只能自己吃。不過你回來得也少。」

那個孩子低著頭,默不作聲。黃絹忽然哈了一聲。

「喂,那個女孩是給我過目的吧?樣子還湊合啦。」

她說的是她兒子帶回來的那個女生,那個女生待了三天,然後先回去了。我應該向大家說明一下,那個孩子在高三下學期就和那個叫田晶晶的女孩分手了。那個女孩比他大兩屆,當時已經在上大學二年級。他們分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因為媽媽的表達總給人不祥的感覺,那個孩子本來想躲開這個話題,但是黃絹那天似乎來了興緻,不停地問東問西。

「是藝校生吧?你別胡扯,我看人很準的。」

「嗯,是隔壁民族學院舞蹈系的。」

「之前幹嗎吞吞吐吐的,還說是同學?」

「怕你不喜歡嘛。」

「哈,我為什麼會不喜歡?找一個和你媽一樣漂亮的女生我就不喜歡啦?還是說,文質彬彬的黃文成,就不能找一個學跳舞的?你媽可是很酷的人啊。」

兒子靦腆地笑了,甚至有一瞬間笑容有些恣意,但隨即又恢複了靦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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