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私密的情感 一矢中的的懲罰

「文成,我的鑰匙去哪兒了?」

從1997年冬天到2012年秋天,一共十五年的時光里,黃絹喊著那個孩子的名字,和他生活在一起。直到那個孩子帶著他的樂隊在全國各地巡迴演出,娶了漂亮的妻子,最後他媽媽離開他的人生。

在人的一生中,需要做很多的選擇。有一些選擇是真正的選擇,而另外一些其實是因為別無他法。有一些選擇無非冰激凌要香草味的還是草莓味的,而另外一些則關乎你一輩子的著落,而且會影響到其他人;還有一些選擇就像一條鎖鏈,當你做出了其中一個,就意味著需要繼續選擇下去。很多人喜歡在事後問自己,對於當初的選擇會不會感到後悔;也有些人因為意志堅定,從來不追問自己。所以,我也從來沒有問過黃絹同樣的問題。但是,哪怕意志再堅定的人,也不免會有惶恐和無助之時,進而陷入自我否定的困境。或者覺得,有一些選擇,本來就是上天對自己的懲罰。

在文成回來的頭幾年裡,黃絹也時常陷入這樣的困境。應該說,和那個孩子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十五年,總是或多或少有一些坎坷。譬如,一開始為那個孩子的身份而感到疑惑和苦惱;等到在心裡建立起「原來活下來的是文成,死去的是弟弟」這個信念,另一種愧疚之情又溢滿了心間。

與此同時,一個不得不面對的難題也接踵而至。

有好幾次,在一種舒適和諧、適合打開話匣子的氣氛中——例如,在餐桌前,母子分吃完一大盤冰鎮榴槤,又說了一個剛從學校聽回來的笑話;或者是看完電影,搭著肩膀邊聊邊走回家的路上——那個孩子會抬起頭,然後欲言又止。

媽媽是怎麼選擇的?

黃絹深深明白,那個孩子總有一天會將這個問題問出口。每當凝視他的臉——那張比他稚氣、不屬於他的臉,黃絹心中就會微微戰慄。而這種戰慄,在1998年秋天,當黃絹偶然在那個孩子書包里發現圖書館的借書卡時,更是驟然擴大。

那天,學校舉辦的一場文藝演出剛結束,高一新生參加完活動回家,突然接到學校來的電話,說一個顧問老師把錢包連同身份證落在詩歌社了,得負責保管鑰匙的他回去開門。因為電話來得急,那個孩子把書包丟在沙發上就出門了。黃絹看到書包有幾個泥印子,看來是在學校搞活動時弄髒了。黃絹對待家務就像其他女人對蟑螂一樣討厭,那個孩子一直都是自己收拾房間,衣褲、襪子也是自己洗。上高中以後,可能因為學業越來越繁重,那個孩子漸漸有點疏於打理。所以,黃絹下意識地把書包撿起來,心裡想著偶爾幫孩子洗洗書包也是可以的,當她把書包清空,並且翻開夾層的時候,那張市圖書館的借書卡就掉了出來。

借書卡背面寫著幾本書的名字,從時間上看是最近借的。一本是《器官移植內科學》,一本是《世界重要器官移植案例大全》,還有一本是《器官移植的倫理學問題》。

驟然間黃絹感到一陣眩暈。那三本書,黃絹看過其中一本。在1997年的夏天,黃絹也到市圖書館借過《世界重要器官移植案例大全》這本書,而且用鉛筆在上面畫過線。本來她是想做筆記的,但是專門找一個本子,一邊閱讀一邊工工整整地做筆記,這樣的事情黃絹實在不適應。所以她就隨手在書上面寫寫畫畫了。

到現在黃絹還記得,自己在書中畫了重點線的那些內容,包括器官配型、免疫排斥、術後護理等問題,以及關於各個重要器官移植成功率的統計數字。其中,肝臟移植患者的長期生存率是70%~85%;心臟移植則是48%~63%。

那孩子在那本書上,會不會看到那些畫線的痕迹呢?

黃絹把書、筆等東西,連同借書卡,全部放回兒子的書包里,然後給我打了個電話。

對了,那時候,我已經和黃絹以及她的孩子有了不錯的交情。一開始,我是代表奇幻森林樂園向他們母子倆噓寒問暖,在那個孩子出院以後也經常到他們家裡造訪;到後來,我就完全代表自己去做這些事了。當然了,那時候我並不知道「靈魂轉移」這件事,我也不管那個孩子叫文成。黃絹向我敞開心扉,是很多年以後的事情。

當時黃絹給我打電話,原因是我是她選擇的知情人。因為器官移植手術費用不菲,那個孩子的換心手術還是在國外實施的,黃絹無法拒絕作為醫療費用承擔方代表的我,參與某些重要的決策事項。可以說,包括手術方案,我也有一部分發言權。

「那個孩子最近有沒有找過你?」

「有。」我老實回答。前幾天那個孩子跑到我辦公室。那時我就有預感,黃絹早晚會問我這件事。

「他找你幹什麼?」

「就是問了我一些關於手術的問題。」

「你告訴他什麼了?」

「沒什麼,我只是告訴他,他媽媽做了很艱難但是最正確的選擇。」我說,「我覺得你應該告訴他實情,那孩子會理解的,畢竟他哥哥那時候的情況——」

「你少摻和!」黃絹迅速打斷了我,「林牧人,不要以為我答應和你吃飯,你就可以多管閑事……你什麼都不懂。」

黃絹說得對,我什麼都不懂。那時候,我根本不知道黃絹要進行解釋說明的對象是另一個人。

對不起,媽媽原本沒想救你的,媽媽想救的是弟弟,沒想到陰差陽錯醒過來的卻是你,這真是太幸運了。這樣的話,換了哪個媽媽都說不出口吧?

但是,哪怕我知道這一點,在我知曉全部的真相之前,也是無法明白黃絹開不了口的真正原因的。

事實上,我連那個孩子提問的真正原因也不知道。

1997年5月31日,我出席了黃文成的葬禮。周年忌日的時候,黃絹和那個孩子前去掃墓,我也厚顏地跟著去了。一年前的同一天,那個孩子剛做完心臟移植手術,躺在美國芝加哥一家私立醫院的監護室里。所以,那次掃墓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墓碑。

我一個人站在遠處,看見他對著墓碑低語,15歲的身體雖然比一年前高了一些,但依舊顯得瘦小。而且,在不停地顫抖。他的母親站在他身後,扶著他的肩膀,同時不時警惕地向我這邊看來,防範我偷聽那個孩子說的話。但是,不久,那個孩子就連他媽媽也支開了。他和黃絹說了什麼,後者默默走開,剩下他一個人蹲在墓碑前,繼續喃喃自語個不停。

他向自己告別了,黃絹後來告訴我那個孩子說了什麼。但直至多年以後,我才完全理解這句話的意思。黃絹也是。

那天,天上飄著小雨,草地和空氣都很濕潤。我看見那個孩子的嘴唇微微張開,有一個嘴型重複了很多遍,水滴從他的髮鬢流下來。

「對不起。」

從嘴型上看,我想,起碼包含這幾個字。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弟弟是黃絹和她存活的兒子追憶的對象。

有一天,黃絹和兒子並肩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是一段斜坡,黃絹家在斜坡頂端。這個斜坡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河邊修葺了堤路,地勢要比城市的另一邊高出十幾米。許多年以前,斜坡的中心原本有一根白色的筆直的柱子,上面頂著一口四方形的大鐘。每到整點,敲鐘的聲音能讓全城人都聽見。後來鍾舊了,政府予以拆除,然後在坡腳的百貨商店樓頂安裝了一隻同樣是四方形的電子鐘。那隻鍾更大、更響,但是因為城市也變大了,全城人一同傾聽鐘聲感知時間流逝的日子也成了歷史。

斜坡一度成為成衣批發市場,後來改建成步行街。到20世紀90年代又恢複了行車,但是因為路基窄,也通不了幾輛車。住在坡上的居民大多喜歡走路,道路兩旁有各種各樣的店鋪,賣手工藝品和土特產,還有當地小吃,規模不大,但字型大小都很老。和那些不斷變遷的人與事一樣,黃絹和她的兩個孩子最初也不住在這裡,1997年初,因為原來住的房子面臨拆遷,他們才搬到這條街道上。

那天,黃絹母子倆路過一家當鋪。那家當鋪開在一棵大榕樹下,斜對著位於坡頂的他們的家。因為太陽很大,他們走在樹蔭底下,所以經過當鋪的門前。黃絹想起好久沒來這家當鋪了。剛搬到這裡時,因為房租比以前住的地方貴,有一段時間黃絹經濟十分拮据,所以光顧過這家當鋪幾次。黃絹停下腳步。

「對了,這家店的瘋狗呢?好像很久沒見過了。」

這家當鋪原來養了一隻黑色的狼狗,和店主人的性情剛好相反:後者很冷酷,前者則很瘋狂。那隻狗一隻眼睛有白內障,喜歡翻著白眼,露出滿口黃牙。黃絹有一次去當一隻手鐲,因為價格的問題和店主吵了兩句,那隻看門犬立刻撲上來,在她小腿上毫不留情地咬了一口。在那個年代,社會管理沒那麼講究,那隻狗經常在街上竄來竄去,狗的主人也不拴鏈子。

「媽,你不知道嗎?那隻狗去年就死了。」兒子說。

「哦,怎麼死的?」

「過馬路的時候,被車撞死了。你知道的,它的眼睛本來就不好使,再加上弟弟用彈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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